我说过我不喜欢理论,尤其不喜欢哲学理论。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大约是家族里有一位兄长,八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曾经自视极为聪明,也算混得成功,有一日忽然到亲戚们家里开始侃侃而谈西方哲学和神学,天上地下的,听起来十分博学。亲戚们虽然表面上对他天花乱坠的理论做晕眩状,转过头去就会暗笑他的嘴巴一套手脚一套——他的现实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我那时还小,不太懂大人间的事,但是那副嘲笑的表情我却看得懂,从那时起西方哲学,在我的小心眼里约等于胡说八道。
然而东方古典哲学里的修身养性却是我被时时刻刻教导的,不背后论人是非,自然也是这样要求的,然而要求是要求,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呢。无人背后不论人,无人背后不被人论。我也就理所当然地体谅了家族人对兄长的嘲笑,何况那时,他也的确太狂了,毫无依据的狂。好像自以为懂得西方哲学的,少有不狂。倒是真正读懂了中国古代儒释道思想的,不乏气质安静从容的人。
我到底沾染了兄长的狂,说不定是家族通病,直到如今才第一次阅读柏拉图(虽然不止一次掉他的名字为自己贴金),其实我只是阅读了《理想国》而已,就忍不住想拍桌子了。也许会拍错,很可能会拍错,但是错了又怎样呢?柏拉图不也是自以为自己正确,才孜孜不倦啰里啰嗦地写了那么多?即使当时是正确的,现在已经知道未必正确,何况有可能当时就有人反对,认为他的观点是错误的呢?如此,我一个无名小卒说错话怕什么?
其实《理想国》里从头至尾很多地方都想让我把柏拉图叫醒,问问清楚他的意图——他真是这个意思么?他真是这个意思,竟然还会有那么多人追捧他么?那些人追捧他什么呢?那些追捧他的人是追捧他的全部观点么?也追捧他的这个观点么?那些追捧他的人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么?还是仅仅利用他的大名,赚取自己的名声?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部两千多年前的书,必然有时代的局限性。然而我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局限。《理想国》里关于对女性儿童的公有(即使柏拉图认为女性智商不低于男性,也不妨碍他把女性列为公有,尤其二十至四十岁的女性,要把自己的最好的年华贡献给国家的生育事业,这不是玩笑,也没有选择,而是义务);对国民头脑通过教育来清洗和禁锢,比如删去靡靡之音,删去悲情的诗句,挽歌,从字典里剔除一些名词,比如“死人”,“阴间”,“地狱”,“尸首“之类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名词(是不是你会很自然地在这里想到奥威尔的《1984》,以及中国秦代的焚书坑儒?),删去英雄人物的嚎啕痛哭,删去有价值的人物的捧腹大笑(干脆删去人的七情六欲好了!),甚至从护卫者的食物里删去酒,鱼,炖肉,甜食,糕点,情妇,还有多余的睡眠(估计有心想做护卫者的人看到这里直接自杀去了);国民不可以撒谎,撒谎就必受处罚,但那个所谓的精通哲学的王者可以像神明似的对于自己国民随心所欲的撒谎,处置(包括自生自灭以及处死,当然王者所为必然以最善和最正义的名义)……但是难道没有人,看着这些所谓的最善与最正义感觉恐怖,脊背发凉吗?
其实还有太多太多看得我郁闷的地方,没有想到这么著名的理想国竟然是这样,竟然还会被推崇:完全没有平等的概念,只有森严的等级(把人分类为金银铜铁不同等级);没有思想的自由,只有指定教科用书,严格思想管控;甚至也没有人身的自由,女人儿童不分青红皂白地公有不说,年轻体壮的男子本质上也是公有——属于国家,必须为国家效力,除了保家卫国,还要积极配种生育优良后代……
我就好奇,这样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平等的国家还会受人推崇?
大约只是柏拉图采用的这种对话和讨论的思辨方式比较新奇吧:柏拉图的确逻辑缜密,长于洗脑,貌似彬彬有礼之下口若悬河的强势灌输,尤其在他的好搭档的配合下,行云流水地就把读者的思路带进沟里去了。
这里我最想单独提一下的是柏拉图的三张床理论(其实我不知该说是苏格拉底说,还是柏拉图说,既然是柏拉图所著,那就还是柏拉图说吧),在柏拉图看来,世间的床无非有三张:
一张床是理念之床,是那万能的匠人,即神制造的,这是最本质的床,真正的床,这样的自然之床仅有一张,世间万物都睡在上面。
另一张床是造床的木匠制作的床,它是木匠通过对理念的凝视,对应理念而制造出来的,是一种和真实(即理念)比较出来的暗淡的阴影。
第三张则是画家们画的床,即使这个床画得再精美逼真,也只是看起来像床,并不是理念的直接投影,而是隔了两层,是对理念的模仿的模仿,所以画家充其量不过是个次等的模仿者——至少比木匠不如,因为真有本事的画家应当直接动手去做高一等的木匠,自己来做床,就因为画家没有木匠的这个实际动手造床能力(估计画家都笨手笨脚的),他只能做次一等的工作,模仿木匠制作出来的床。
柏拉图如果要在画家前面加个定语,一定是卑贱的——卑贱的模仿者。我想我并没有曲解柏拉图,因为他在后面评价诗人时就毫不吝啬地加上了这个定语:卑贱的。画家和诗人是同等的。
我不知道柏拉图何以对艺术评价如此之低——难道哲学脑跟艺术脑之间隔了一座大海吗?
假如木匠制作的床是理念的投影,画家的模仿为什么不可以解读为理念的回归,或者说一种与理念并行,思想的投影,或者说灵魂的投影。柏拉图不是一直在他理想的城邦里谈论灵魂么?难道只有哲学家才有灵魂天赋(智慧,勇敢,正义,节制),其他人的灵魂就一无是处么?假如木匠没有灵魂,怎么可能深沉地凝视理念,进而制作出理念的投影;假如画家没有一种特殊的灵魂天赋,又怎么可能把具象的实物以抽象的形式表现出来呢?
我猜,在柏拉图的头脑里,是根本不存在精神产品这个词的,甚至理想国里的国民根本不需要精神,没有精神自然也不需要有任何面目表情,因为嚎啕大哭和捧腹大笑都已经被删去了。再猜想一下,这个国家的国民必是一水儿的面色端庄凝重,笑不可提起唇角,哭不可以流下泪珠——多么高贵的表情!他们只需要端着这样一张具有高贵表情的脸孔,去服从服务于国家利益和王者号令……多么有价值的这被统治者的一生!
可惜柏拉图不在了,而同柏拉图辩论的那位辩手,完全以捧哏的身份存在,从未提出任何恰当、更不要提深刻的质疑,他就像一座柔软善变的水滑梯,柏拉图的任何观点都是高处来的水,都可以被他恰到好处地三百六十度转着圈儿地承接下来,甚至跳起来承接住(简直有点谄媚了),然后从他的滑梯流畅无阻地滑过去,他跟着畅快地喊一声:当真如此,的确如此,只能如此!——完美的柏拉图式的洗脑流程。
我很同情荷马,柏拉图对荷马的评价可以用刻薄来形容。而我所说的柏拉图的刻薄却不完全体现在他对荷马极其作品的贬低,而是在《理想国》二三卷里,柏拉图是肯定荷马的史诗的,他采用《伊利亚特》里关于训练士兵的描写来训练理想国的护卫者,没想到最后一卷里,荷马却被卸磨杀驴,被驱逐出理想国了——倒是出其不意地让我见识了一下哲人的美德。
虽然我没有完整读过《荷马史诗》,但看到他被柏拉图如此贬低而不能自辩,实在为他叫屈。而看到柏拉图以一己之见擅自决定把悲剧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我就忍不住笑了——哲学家还是老老实实就做个学者得好,若是为王,那他建立的将是一个多么无趣狭隘又专横霸道的国家啊!
不知道有没有中外诗人认真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读后又是不是像我这样郁闷,即使我不想进入他的国,但是他的国直接冷面不发签证给我,还是很令人不愉快的。
为此,愤怒出诗人,我读完理想国,就写下了这首诗《第三张床》。
《第三张床》
这是一张虚无的幻觉的床,
关于真实摇摇荡荡的模仿,
随心所欲伸缩,自由的形状,
我的灵魂纵情驰骋,于其上。
或卧,或坐,或寻欢放浪,
像猫,像鹰,也像是国王,
从这独一无二的,第三张床,
你带走关于我的,最后的想象。
我相信诗歌创造的文字的床,以及音乐家创造的声音的床,这些床连同画家画的床,都只归灵魂享用,它们开启的是人类心灵的眼睛。心灵的眼睛需要艺术的美去唤醒。心灵的眼睛可以让灵魂清醒,轻盈,活色生香。只有心灵睁开眼睛,人类才能明眸善睐,看见那些本质的东西。本质的东西,并不是肉眼能够看见的,如同真正的美,只有心灵才能看见——这一点,哲学家的柏拉图似乎不懂,或者为了方便统治者统治国民而故作不懂。
只能说,在柏拉图的理想国度里,除了哲学王之外,其他各色人等都是没有灵魂的,而现在一想,他的那些关于哲学王者的灵魂天赋的描述,其实是机械的,丝毫没有灵动之美,究其原因,大概是柏拉图描述的哲学家缺少了灵魂的根——真字,真诚,真实,天真,纯真。由此我几乎要怀疑柏拉图所推崇的那些美德了,那些仿佛是只些机械的美德,缺乏灵动轻盈的生命力。
没有真,还能算得上是人的灵魂呢?没有真正的人,只有标准式生产线流水作业生产培训出来的被夺去灵魂的人的国度,这哪里是人类的理想国,这分明是智能机器人的理想国。
噫!汤汤两千多年过去了,智能机器人们终于浩浩荡荡来到柏拉图设计的完美城邦面前,等待他打开城门迎接它们——这样一想,柏拉图的确是超越时代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