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坡

我进行艰难的上坡骑行。

刚爬上坡子的时候并未觉得艰苦。那会儿微风不燥，鸟兽虫鸣，天空空旷明媚，间或飘着毛毛雨，也叫人诗兴盎然、意气风发。怎一个信心十足了得！我一往无前，脚步如飞。上行的坡路也叫人大呼舒坦。石竹夹道，疏叶伞荫，不叫阳光火辣辣地晒下来，也不叫阴暗悄咪咪地拢起来，只叫你心中的安逸美滋滋地升起来。地是混杂着圆润的石子与饱满的土壤的，骑过的感觉犹如严冬里洗一趟桑拿浴，留下的车辙仿佛初恋的男女，羞怯、甜蜜。这样的一帆风顺叫我大呼舒坦，身心都跟着柔软了下来。大可以放纵放纵嘛。

我在安逸中俯瞰山下攒动的人头。挑着扁担迈动细碎步子的，招呼小孩吃的吃、耍的耍的，站在塑料凳子上掸门窗上的灰的，大声喊着或友好或不友好的话的。这千情百态令我饶有兴致，可我却不能投身其中，因为已经开始长途跋涉啦。我的生活与外人相去甚远，试想：我怎能够在骑车的时候劈柴挑水，或是嬉戏逗耍呢？于我，他们是外人；于他们，我是外人。如此，我看这人间风景的时候，戴着一副区分的眼镜了，就如人们在动物园里观看狮子大象时的感受一样，兴致勃勃，又毫不相干。将我们两边做一个对比，各有各的优点嘛！一边是蝇营狗苟、酸甜苦辣，一边是挥汗如雨、美丽无边。他们有着丰富多彩的无限可能，至于我，我必稳行在大山的高处。

这叫我背负着极重的担子了。我必须在我作为一名骑手的过程中，拿出点名副其实、能令人心想：“不愧是上坡骑行的人”的东西来了。信心十足！加快踩动的步伐，石砾乱生，也不放在眼里。小石，我身子前倾，底盘发力，稳健，如履平地；大石，我提车上翻，在空中旋转、转圈，留下一连串精彩出色的矫健身影。偶遇溪流，淌水而行的车轮溅起的水花声响，听来似乎是对我的能力的讴歌与鼓掌。我满头大汗。我稳行在高处。

我背负着极重的担子了。我咬着牙俯身冲刺上坡，继续一系列难度超高的动作，不顾汗如雨下。风拂过林叶的沙沙作响，是对我最好的安抚。我竖起耳朵。林叶间的风声里，夹杂了一丝喧嚣。我的耳朵揪住这喧嚣，细细捋去，原来是山下的夜市。夜市里挤满了人，灯笼啦，风车啦，晶莹的糖串啦，男男女女典雅婀娜的服饰啦。一滴汗水滑到我的嘴里。

一瓶汽水下肚，我大呼舒坦。这个铺子卖的汽水口味有青柠、黑莓、蓝莓、奇异果与猕猴桃、葡萄菠萝，还有我最爱的橘子味。大可以放纵放纵嘛！我慢悠悠踱到对面的铺子，一圈老头儿在耍斗蟋蟀——哈哈！我又漫游到集市尾部的棚子，少女们面前展着的画布上，写生的夜景红红紫紫。这个色彩搭配得不错，那个差点天赋，咦，这个明暗拿捏得相当有水准——车？车自然停在上头呢，栓得好好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望向被我丢下的车所在的方位。危乎高哉！当我乘着电梯往回赶的时候，心里悔恨万分。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与机会啊，我本已抵达了更高的山头！真该庆幸还有办法返回；谁敢保证车还在那儿呀，我可拿不准我拴好了 ……

再次踩在脚掌所踏过的温润红土上，竟是百感交集。夜风鼓动的山林似乎毫无苛责之意，月影婆娑，也尽显宽容。我止不住地淌下热泪来。翻身上车，是带着决绝与勇气的。信心十足！脚步轻快，既不容自己火急火燎地一门心思想着赶路，也不许身体软绵绵、懒洋洋地拖沓。再看山下，攒动的人头离我甚远，却依稀可辨，喧嚣之响依旧鼎沸，声色犬马依旧热火朝天。我微微一笑，扭过脖子只见这空寂而美丽的大山。要定睛在浅红花瓣的柔和线条上，侧耳于树丛里神秘的沙沙细声，留心道路上可能出现的每一个挑战，大小土岗啦，高凸低洼啦，且要在每一个挑战上应对自如，合乎“上坡骑手”的体统。大爷们时不时爆出的朗笑似乎越发冲击我的胸膛了，少女们的窃窃私语似乎越发抓挠我的心肺了，但这大山的温柔使我为大。我必稳行在高处。

高处不胜寒。夜的凄清在我的眉鬓间化为霜雪，我不得不双手将自身环抱。车无掌舵者，因而龙头摇摇摆摆，车身颤颤巍巍，但我潜心骑行，相比于我所获得的温柔，一点点难处就不足为惧了。再看山下，我心中五味陈杂。怜悯，为着他们生活的无止无尽；唏嘘，为着他们不懂得骑上坡来的欢乐；无奈，为着这山坡的美丽温柔不为人知；又庆幸，为着自己已经享有了这一切啦。如此，我看这人间风景的时候，怀着一副圣人心肠了。身为一名上坡骑手，不仅要合乎体统、以身作则，还得拿出点能令人心叹：“原来这就是上坡骑行的人！”的东西来不可。

这叫我背负着极重的担子了。我必须为这大山做点什么，譬如说归纳归纳骑行上坡的好处，阐述阐述具体的骑行路线啦、车法啦，好让人们能够有机会认识大山，也让后来者能轻松一点嘛。说干就干！那些清澈可饮的溪流是需要勘察的，我记录方位，检测水质，测量浮游生物的浓度；那些婀娜多姿的桃李林是需要介绍的，我在地图上标记，拿铲子铲树下的土壤装入小玻璃瓶，拿镊子夹鲜嫩的花瓣盛入小培养皿。我搞实验，科学、系统地把各种物质分析归纳得明明白白；我写攻略，把通至相同地点的不同路线尽量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我吟诗作赋，赞美这里的云雨、日照，以及馨香扑鼻的牛羊粪便，好把山的美传达给不知晓的人。

我背负着极重的担子了。我着手开展给上坡道路修造路灯的大工程。让太阳能灯夹道树立起来，给夜间的骑手提供便利嘛。这是一项十分有意义，且十分严肃的工程，必须全力以赴、不容差错地尽快办好。不同的道路上插灯杆大有讲究，因为千奇百怪的地质需要深浅各不相同的地基，硬土地、软土地、沙地、页岩、淤泥，各有不同。因此，我骑着车来来回回、上上下下，采样、分析各种地质，在本子上进行一系列的演算，又加又减、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忙得焦头烂额。彼时，我正勘探着一片有游鱼踊跃的湖水，希冀建立沿湖路灯。得暇时，我蹲在湖边，捧着水洗去脸上的汗珠与汗痕。有游鱼来来去去的湖水映照出我的脸庞，一个仿佛大难临头、有大敌当前的脸庞。我用这脸庞回望我靠在枇杷树下的我的车。

一瓶汽水下肚，我大呼舒坦。望向这集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是百感交集。我穿梭在他们当中，体味他们的千情百态，同时为自己羞愧地低下头。我闭目等待晨曦，等待我将推车爬上坡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