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收到一条微信,是多年不见的金凤发来的。这让玲子有点晃神,手里的那本书看了快两个小时还没翻页。
“玲子,你还好吗?妈妈来风城了,我们能不能见一面?”金凤是玲子的母亲,一个生了她之后,第二天就离开的女人。
金凤不配为人母,因为她抛家弃女。这是玲子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话,也是她十八岁前的真实想法。
但现在,玲子二十八岁,她早就不那么想了。对母亲当初的离开,她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她相信,母亲是有隐衷的。
但,她没机会向母亲证实,因为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十年前那次匆匆见面后,母亲给她留下的微信号,玲子几乎再不知晓别的事情了。
将自己养大的奶奶,几乎从不曾提及妈妈。小时候因为不懂事总爱问妈妈,每每这种时候,一向慈祥的奶奶都会黑脸,甚至发脾气。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奶奶的忌讳。
十年前,奶奶在电话中说等玲子国庆回家,就和她讲她妈妈的事儿。结果,没到国庆,奶奶就中了风,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玲子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你还是不愿意说真话,就不要再见了。”玲子快速敲下这句话,点了发送键。
一个“您”改成“你”,又改成“您”,最终还是决定用“你”。玲子想,金凤该是懂自己的意思的。
被抛弃的女儿,有权知道真相,当然也有权表达情绪。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微信语音铃声响起来,显示名字是“金凤”。
“玲子,妈妈到你楼下了,下来吧。”玲子没想到会直接杀到自己楼下,一时有点无措。
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中午11:30,于是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上次楼下餐厅送的优惠券。简单拢了一下头发,玲子穿了一套运动装,拿着手机就出了门。
2.
大概因为是饭点,而玲子家楼下又是餐厅的缘故,所以除了正规车位,旁边的空地上也停满了车。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站在一辆红色法拉利旁边的金凤。
金凤正在讲电话,一副很严肃的样子,看到玲子慢慢走过来,赶忙掐了电话,张开手臂迎上前去。
“玲子,可算见着了。我是从你朋友圈的位置信息导航过来的,我……”她一边说一边做出要搂住玲子的动作,可玲子却往旁边一闪,差点让金凤栽下去。
回过身,金凤把手机装进大衣兜里,望着玲子的侧脸讪讪地说:“那,咱们先进去吧。”
头也没回,玲子大踏步走上了餐厅台阶。金凤小跑上来跟在玲子身后,小心翼翼地没敢再说话。
“你想好了?说吧。”没等金凤坐稳,玲子脸朝着窗外冷声说道。
“玲子,你看,我们是不是先点些吃的。妈妈也不知道……你,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是下来吃饭的,我是来听答案的。”
“我……我……我其实,不想跟你说那件事,毕竟……”
“弯子都省了,直奔主题吧。”
沉默。
沉默是种力量,在两人之间空荡荡的桌面上来回较量,即便不对视,也能看见彼此内心的拉扯。幸好服务员走过来点菜,打破了这个僵局。
“玲子,我知道你怨我。但当时,我没有选择,包括十年前的那次,我也没有办法做主。”等菜都上齐了,金凤终于缓缓开口。
“前几天,老头子终于走了,我就赶紧过来找你。”金凤有些激动。
玲子回过脸,探究地望向金凤。她知道,自己不清楚的事情,的确太多了。也许,刚刚那么对待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有些过分。
伸手递出一张纸巾,玲子心里不自然起来。她仿佛看到自己坚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崩塌,很快,她就要被攻下。
金凤怔了一怔,握住玲子的手。她欣慰地望着玲子,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玲子竟然也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任由金凤握住手,一点也没想过抽出来。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从下午吃到傍晚。直到华灯初上,玲子笑眯眯地牵着金凤的手走出了餐厅的旋转门。她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头微微靠向金凤,像极了一个和妈妈撒娇的小姑娘。
落霞未尽,天边最后一抹红照在母女俩身上,显得柔和而温暖。这是玲子想了多少回的画面,也是金凤盼了多少年的场景。这一刻,终于得偿所愿。
只是玲子并不想告诉母亲,她爸爸——那个智商只有几岁孩童的爸爸,为了去追离开的妈妈,徒步走了几天几夜,再回来时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这是奶奶的心结,应该也是妈妈没想过的吧。
她已经彻底失去爸爸,好不容易回来的妈妈,她只要她好好的,别再受任何刺激。她的前半生,已经太不容易了。
“妈,今天别住酒店了,去我家住吧。”玲子终于还是开了口,金凤轻轻点头。
3.
浴缸里放满水,加了精油,点上香薰,玲子让妈妈只管躺下,自己要好好替她搓一搓背。
淡紫色的浴花沾满了细细的泡沫,玲子一下一下地仔细地搓着妈妈后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风霜都替她搓掉。随着手上的泡沫一朵朵落在水面的,还有玲子的泪。
那个灭绝人性的外公——妈妈的生父,他为何要在外婆去世后糟蹋妈妈?为何在将妈妈卖给痴傻爸爸后,又反悔说妈妈生下孩子不回去就要灭爸爸全家?他毁了妈妈一次两次还不够,为何还要将刚生产完的妈妈卖给“蛇头”?
玲子无法想象,妈妈当年是如何挺过那一关又一关的。妈妈太苦了,太苦了。
可命运从不会对苦命人手软,磨难也总是扎堆。身体的痛和心灵的苦,一样都没少来。
好不容易从“蛇头”手里逃脱的的妈妈,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外公。他已经赌完了“蛇头”给的“货款”,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窝在天桥底下奄奄一息。禁不住他的忏悔和乞求,妈妈心一软,就答应带着他生活。
也许是他不想吓跑长期饭票,也许是他想从长计议,反正他的确消停了一阵儿。就连妈妈都以为他良心发现了,逐渐放松警惕。然而事情远没想象得那么简单,妈妈最终还是栽在了老头子的手里。
虽然她经过努力,从一个理货员变成小摊贩主,又变成店主,最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业务也越做越大。但老头子却威胁妈妈说,如果敢不供他挥霍,或者敢回去见孩子,他就把当年妈妈受辱和嫁傻子的事儿公之于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有羽毛的自然会畏惧无赖三分。所以,妈妈只能隐忍。
玲子终于知道,妈妈是怕牵连自己才一直不来相认。十年前大学校园的匆匆相遇,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老头子几乎随时都找人跟着妈妈。
“诶……嘶……”金凤的声音让玲子一下清醒了。她看着自己刚才因气愤用力过猛,在妈妈背上留下红红的两道印子,心里别提有多愧疚了。
“妈,对不起,我刚才一想事儿就……”
玲子僵在半空的手,被金凤抓住,又拍了拍道:“孩子,我懂。”
“你是不是还有问题想问?”顿了一会儿,金凤继续问道。
“我,我就是想问,大学时每个月门卫室的包裹和钱是你寄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贫困资助对吧?”
“嗯。”
“妈,我其实还想问,你为什么要一直听那个坏老头子的?你可以逃脱他,或者控制他也行,反正不能被他拿住。”
“呵……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不通,可能这就是命。谁让,他投生成我父亲,我投生成他女儿。”金凤幽幽地说道。
一股鲜亮的红色液体,从她的指尖汨汨流下。她的手背上,霎时出现一排深深的指甲印。玲子并没有看到,但她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绞在一起的麻花,一阵一阵疼得紧。
玲子用宽大柔软的浴巾裹住金凤颤粟的身子,又轻轻抱住她,哽着嗓子缓缓说道:“妈妈,有玲子在,没事儿的。”
“玲子,我的好孩子,妈妈也在。”
浴室的玻璃门上,映出两截矮矮的影子,她们相互依偎着。透过薄薄的水雾看过去,像是惊风的人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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