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混乱与日俱增，并呈现加速度崩坍的倾向，但生活于其中的人仍浑然不觉，且认为理应如此。比如，当迅速成为子我的亲信并被委以重任与田家人斡旋时，田豹的感觉就是这样。他感觉自己忽而成为世界历史瞩目的焦点，齐国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面前是一杆秤，只要自己在秤盘上再加一根稻草，秤杆就会翘起来，很多人的命运就此倾斜，而死亡则开始到处敲门。
之前的情形是：身负命案的田逆借机潜逃，并杀死了狱卒，子我认为此事与田家人必有干系，便修书给田成子说：田宗人出于宗族情谊解救田逆，本情理中事，只是置国家法律尊严与死者于何地？听闻田逆并未逃到异国，而是大大方方回家，更是猖狂之至。司寇念及田宗是国家柱石，又曾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不忍兴兵到贵府擒拿，还望足下秉诸公心，将该犯交出为是。田成子回书说：常一贯对违法败纪之行恨入骨髓，族内凡作奸犯科之辈常往往自行惩处，不待官法。前族人逆，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于客栈中见盗跖行凶，拔刀捉拿，官人不相助缉盗，反相擒拿，巧立名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官人必欲兴兵，莅临寒舍执法，常必以大局为重，听凭处置。又及，听闻贵府上新纳一妾，形容酷似族人步新娶之妻，步丧妻之后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常欲登门确认，果是前妻否？若否，还望大人打消步之疑虑，尽释前嫌为上。
田豹为双方斡旋的结果是：子我愿意将田逆一事销案，田宗人也不再追究前刀马旦现为子行妻子疑似被拐在子我府上之事。双方都愿以社稷为重，永相接好，遂定于某月日在公宫内修德堂结盟。
现下的情形是：田豹走进子我的私房，子我正满屋子追着子方，两人都赤身裸体，子方手里高举着一方血染的白绢子，在空中摇晃，见田豹进来，一把抱住他，躲在他身后，又舞动那块绢子，对子我巧笑道：你来抓我啊，来夺你的处男之血啊！
子我尴尬地笑笑，到帐子后面穿衣去了。子方搂着田逆的脖子，把手绢送到他眼前，说：看，你家主人公的处男之血！他活这么大居然是处男！老婆太不称职了吧！
子我穿好衣出来，子方这才放开田豹，也去到帐子后面穿衣。
子我问田豹道：都准备好了吗？
田豹道：都准备好了，田家这次一共来了八个人，除了子行和田逆，别人都不堪一击。我在帐幔后面埋伏了五十个甲士，其中有十个精锐之士专门对付子行和田逆，二十个对付田常，剩下的二十个对付剩下的五个人，一旦将他们八个人杀了，我们就一举攻入田府，杀光所有壮年男子，女人小孩掳掠为婢。田宗就灭门了。
你不想做田氏的族长么？子我沉吟着问。
我只想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未曾觊觎高位。
哦，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将田氏一宗灭族有点过分了，只诛除首恶也就够了，你自己不也是田宗的么？田宗之人不也全是坏蛋吧？
大人——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子我的寝室，来到外面的走廊里，但田豹依旧压低声音说——您不会是让那个妖女迷惑了心智吧？目下这种情形，若心存仁厚，必死无疑！您不曾调查过这个妖女的底细吗？此女周游列国，一贯以破家为事，大人一味听信与她，恐怕要家破人亡！
子我皱起眉头来，接着又冷笑道：她以前在田家，田家不还是好好的？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尽灭田宗，那就说明你说的关于她的话是对的；可现在她却劝我不要听你的话，只是诛除首恶，保留田宗，立你为族长。这不是对你有利吗？
大人所见极是。我只是担心大人因耽于淫乐心慈手软，耽误了大事，哈哈，哈哈！
子我也笑起来，道：那倒不会。至少田常的性命是不能留的。不过，我一直想跟田步举行一场公平的比武，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只能眼睁睁看他被乱矛戳死了，可惜了，可惜啦。不如这样，席间我提议和他比试一下，我若是胜了，那就顺势将他杀死，你们便一拥而出；我若不利，便一剑砍倒一张桌子，这就是你们冲出来的信号。至于要不要尽灭田宗，需要与监止大人商议过再定。
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去安排，顺便去稳住田家的人，别让他们起疑心。
田豹匆匆离去了，身后又传来子方的声音：嘿！
子我回过头，见子方身着之前在街上表演时穿的骑马装，小马甲，紧腿裤，手里拿着马鞭子，不禁喜笑颜开，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不会又想上街表演吧？
当然不是，我想给你一个人表演。
好，我这就让人去备马。
不用，马我已经备好了，你跟我来——说着，微微扬起马鞭子，让子我跟在后面，重新回到寝室，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来，这是田家人为表示既往不咎而送过来的子方的老箱子，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几个项圈来，一一在子我脖子下面比划了一下大小，选了一个，说，低下头，子我低下头，子方就将那个项圈扣到了他脖子上，子我问：这是要做什么？子方说：先别出声。又取了绳子穿过项圈扣，系好了，再发令道：趴下。
子我笑道：什么？要做什么？
教你趴下你就趴下。
子我就笑着趴在地上。
现在你是我的马了，也可以说是我的犬，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为我效犬马之劳啊？
子我笑着答愿意。
既然是我的犬马，你就要为我效犬马之劳，不能再为官家效犬马之劳，就不要穿这身官服了——子方将他身上的官服一一扯下来扔到一边，子我虽略略抵抗了一下却也任凭她处置了。
等将子我剥光了，子方就跨在他背上，用马鞭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驮我到窗户那边。
子我感受着她轻盈的重量和开裆皮裤中间的毛毛贴在他背上肌肤的痒，一种前所未有的麻酥注满了他的肩背，并急速充盈到指尖，小雀儿也飞扬扎煞起来。他笨拙地手膝并用向前爬了几步，到窗户的路经过一面大镜子，他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镜中。他看到自己因为这几年优裕而懒散的生活而造成的臃肿的肚子，因为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尤其显得下垂，就觉得无比的惭愧，他再往上看，看到子方，不仅吃了一惊，镜中的她不再是那个美艳可人的刀马旦，而是一个脸上布满沧桑皱纹的中年妇人，眉宇间且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凶狠。他不愿再看，以最快速度爬到了窗边。
子方又将那方手绢子在他眼前摇晃起来，笑道：说，说实话，你真的是处男吗？扯谎的话，打！
子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充满了荒谬的忧伤，身体变得软弱无力，只是勉强才能托得起这个女人的重量，他一时半刻竟答不出她的问题。
还不快讲！
子方站起身，在他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一股尖锐的刺痛让他缩了一下，他一下清醒，抬头仰望，面前仍然是美艳耀眼摄人心魄的刀马旦，就笑起来，说：怎么可能？当然不是了……
你插得太猛，所以出血了，对不对？
子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坐了起来，听见外面远处有嘈杂声，正要站起身，被子方按住了。
——插芮子的时候，也像刚才这么猛么？
子我盯着子方，听她慢慢道出这个问题，面目也渐渐变成刚才在镜中所见的那个神情老辣凶狠的中年女子。他觉得全身都凉下来。
子方拉他起来，指着窗外道：看，马上就要行刑了。
子我感觉自己像是患了大病一般无力，用两个肘子撑在窗台上才不至于瘫软在地上。
窗外不远处的菜市场门口聚了一大堆人，从高高的木架上垂下一根绳子，尽头是一个大铁钩，两个军士押着一个犯人立在铁钩旁边，又有一个肥胖小吏手里举着一纸文告高声念道：犯人姓名：工倕；性别：男；年龄：四十四岁；原籍：卫国；所犯罪名：窃钩卖国求荣罪。该犯罪大恶极，奉监止大人令，即时以铁钩吊死！
子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不是跟柳下跖说，解救工倕不过是小事一桩吗？怎么就这么着了呢？宁可失信于官家，不可失信于盗贼啊。
子我在她的怀抱里喘不过气，但仍挣扎着说：我奈何不了他，我跟叔父在一起根本没法讲话，没有撕破脸已经很不错了……
呵呵，子方笑道，就这么着你们怎么跟田家人斗啊？这次的行动监止也不知情吧？（子我点点头。）难怪田豹会把你卖了，他不卖你，难道等着被田家人碎尸万段吗？
是……是这样？
他不卖你，你以为田家人会答应跟你修好，会去赴盟约吗？
两个军士，一个在背后夹住工倕的脑袋，另一个撬开他的嘴，将钩尖挂了进去。
两个军士站在木架下面使劲拉绳子，工倕悬在了半空，像一只青蛙一样扭动着四肢，见此情景，子我也不禁扭动起来。
子方放开他，把绳子一头拴在屋里的柱子上，说：你要是想去赴约，就去吧，只是别想着什么比武这种幼稚的事儿了，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说不定乱中取胜呢。你要是不想连累太多人丧命，干脆跳到窗外，就此吊死，我觉得也不错。
子我说：你要是想为芮子报仇，就赶快把我杀了吧，不要再耍我了。
为什么不能耍你啊？子方笑道，当初，你不也是给了芮子多一个选择吗？你把剑放在她手边，好让她杀你，不是吗？我现在也是再给你多一个选择啊，给——
她把子我的剑递在他手里，说：你也可以杀我的，不是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么？我现在这么羞辱你，你也能忍？现在，你要么跳到窗外吊死，要么杀了我去赴约，大战一场，怎么样，选哪一个？不过，如果你见到子行，希望你替我传句话，我不是被掳掠来的，是自愿来的，来了以后，也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子我的眼前一片朦胧，他紧紧抓住了窗棂。菜市场那边传来一阵呐喊。工倕挣扎之下，钩尖穿破了嘴，身体掉下来，需要再挂一次。
田豹候在宫门外，见田宗的四乘车辚鳞而至，赶紧迎了上去。车帘掀开，子行露出头，朝最后一乘指了一下，田豹便来到最后一乘旁边，垂手而立，车内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问：都准备好了吗？
田豹说：都准备好了。帷幕后面都是我们的甲士，子我说要和子行比武，如果输了就砍倒一张桌案，以此为号令，呵呵。
田常说：你跟监余说帷幕后面是他的人，跟我说是我们的人，那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呢？我们俩谁该相信你呢？
田豹说：小人不敢，不敢。
你过来。
田豹上前贴近了车帘，从车帘子后面伸出一只粉嫩如婴儿的小手，揪了揪他的鼻子，——别紧张，我是逗你玩儿的，事成之后，你有大功，我奖给你一个媳妇儿，嘻嘻，嘻嘻。
四乘车来到宫门之前，守卫的寺人扬手道：停！
子行从车内探出头，捻着胡髭，冲寺人微笑道：不认识我们的车吗？
寺人讪笑道：哪里哪里，大人见笑了。只是例行公事检查一下车内有无兵器，爷配合一下。
子行点头道：好，上来吧。
寺人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就看一眼就行了。说着探进上身去车内看了一眼，早已被子行一剑刺进胸口，接着推出车外。另外三个寺人往其余三乘车走去，正要检查，听见后面一声“呃”和一声闷响，回头一看，是寺人艾倒在地上，田逆已从第二乘跳出，拔刀砍倒了寺人匕。
寺人臧僵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哑口结舌。
寺人谷拼命向宫内跑去，喊道：杀人啦！造反啦！杀人啦！
子行扶着车轼，取了一根短枪，瞄准寺人谷猛地投出。那只投枪赶上了谷，刺穿了他的麻衣，刺穿了他的皮肤，陷入了他的背，低语道：为什么要跑呢？你看你的老伙伴臧就没有跑。你不可能比我快，我快，因为我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尖头和一个直而细长的身子。我飞翔，不像鸟儿需要翅膀，我刺入，不像钉子需要敲打。我的命运也如此简单，飞翔，落地，或刺入，捡起，或拔出，休息，重新飞翔。我知道自己是被一只手操控的，但那又怎样，每一次抵达目的，都给我带来不小的快乐。
枪杆在谷的后背上立着，如一根下了帆的桅杆，他仍在缓缓往前爬动的身体则像汪洋里的一条小船。他用手扒拉着地面上青砖的缝隙，那里有一株青草，他扯下几根草叶子塞在嘴里，并非因为这样做对他的命运有什么帮助，而是因为死到临头他实在没有别的事可做。
——真可笑，就这么死了。这世界居然混乱到这种地步，是我一开始想象不到的。我记得自己从京城逃出来，已经在长沮桀溺家里被吊死了，怎么又死在这里了呢？死一次还不够吗？还要死两次？
这时，臧的鬼魂朝他飘动过来，俯伏在他面前，但并不看他，喃喃道：我厌恶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平庸生活，渴望成就奇迹，渴望不可思议之事，如今我的愿望已然达成，死了两次，世间再无第三人有此殊荣，但如果我可以表达不满，我宁愿唾弃这种奇迹，这种荒诞，为何我们两人死了两次都是作为奴隶而死，死了两次都是被人屈辱地杀死？
——不，谷说，我没有什么不满，相反，一种喜悦之情，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到现在也没有消散。何以如此，我一下说不清楚。我记得我们刚来到这里，刚来到临淄，是在工倕那里做学徒，但他并不教我们手艺，只是一味让我们给他打杂。那次他让我去街上买一斤猪肝给他下酒吃，我听成了竹竿，找了好多家店都没找到，最后终于在齐天广场旁边一家杂货店买到了，广场上有个刀马旦在演杂技，我又贪恋看她，结果直到下午才回去，本来担心会挨骂，工倕却只是淡淡说了句，回来啦，回来就好，我本来想吃猪肝的，后来又不想吃了，你买回来一根竹竿，正好我可以用来晾衣服。到了晚上，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们俩都特别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个劲儿笑，你老是跟我吹嘘自己在骈拇府上跟那几个婢女乱搞，说什么一夜好几个，一个好几次，床单湿了一大片之类，你说我肯定还是处男吧，我说你也是处男，只不过更喜欢吹而已，不过到最后我们还是睡着了，没有做梦，半夜惊醒了，发现叫人绑在一张条凳上，裆里擦了酒，街上那个兽医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把我们俩的蛋蛋都割了，等我们伤好了，我们就被卖到了宫里。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工之倕因为偷司寇大人的东西给吊死了，真好，这么说，他还死在我们前头呢。我是为这个才喜悦的吗？说不清楚……
——现在已经没有了吹嘘说谎的必要，我承认我和你一样都还没有碰过女人就被阉了，但这宫里的寺人谁不是这样呢？不过，这没有什么遗憾的，性生活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地方，之前我偶尔去内室给千秋爷传信，有时候会撞见爷正在行房，一个宫女给他用手托着，另一个给他用嘴含着，千秋爷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像是要尿又尿不出来的样子……
——不知道千秋爷听见我刚才喊的没有，不过就是听见，估计也来不及了。唉，这与你我又有何干呢？他们爱杀谁杀谁去。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是天爷爷安排的，他们做主子的并不比我们这些奴隶更自由。我们现在死了还能在这里讲话，也是天爷爷的安排。感谢天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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