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揭开了密封陶罐的盖子,一堆干槁的碎叶映入眼帘:东方美人,一种极其名贵的茶叶,茶家们炙手可热的藏品,然而它的样子却并不如名字一样神秘美丽。轻轻拾起一片:残破的叶片扭曲一团,干硬手感的好像掌心之中揉搓的是一团水泥地上的碎渣:粗糙、琐碎。把这一片叶子扔回罐子里,就像在观看一群临死之前仍在痛苦挣扎的蚂蚁,抱在一团,毫无光泽,毫无生气;又像是哈密瓜上的纹路,靴子上的褶皱,皱皱巴巴,蜷缩交缠,每片叶子上都布满了撕裂的口子。若仅仅以貌取人,那么毫无疑问,茶叶算不得叶子中的好女子。“东方美人”也绝不是叶子中的“美人”。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是哪里来的?真是奇特,真是……似曾相识,与众不同。清新的好像躺在三月的芳草地上,鼻腔之中满是清甜的气息。这个人都仿佛飘在清风里,漂浮在云中,把人的一切烦恼和苦闷都远离了。这是最美的香味:沁人心脾,萦绕在心湖间久久不散。他们是何处来的?为何看起来已经衰败的东西却能令人充满活力?一瞬间,我开始对它们的苦难感到了惋惜。我曾经只身一人,顶着斗笠,背着数斤重的竹筐,跟从了一位资历深厚的茶农,穿过潮湿闷热且蚊虫繁多的原始森林,跋涉在山石叠障的险崖峻峰,一路上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一旁的老茶农不停的哼唱着当地朗朗的山歌,脸上止不住的开怀欢笑。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因为他脚下的这座悬崖对面,便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头,山间泛出的阵阵的是青嫩新绿的颜色,那是希望、生机和灵性:老茶农激动的高喊“好茶!好茶!”当我靠近他们时,更感到了一种坚韧的灵秀:岩缝之中,是稀薄的泥土,茶树的根却深深扎入其间,主干却依然笔挺的犹如擎天巨柱:即使并不高大,却有着直逼天地的气魄。干上有不少的小枝,所谓“旗枪几时绿”,一根纤细的还不如我小指粗的枝条,两边各长着一两片肥厚的叶片:叶子上爬满了芝麻大小的绿色虫子,借着西风“呜呜”的叫着,是“独怡乐而长吟”的蝉虫,它们饮用的露水化为唾液滋养着茶叶的发酵。这些茶叶因而变得油亮焕发,阳光拂去之地,便是隐隐可见的金色光芒。枝上还有两片尖细的叶子极为特殊,它们不似下面的叶子宽厚,却“卷舒开合任天真”,随风摇摆,随风飘摇。好像花枪的飞缨,又像是伊人回眸时那冰冷雪色,若流执素的玉腰。没有一丝艳媚,没有一丝尘俗,惟有蓬蓬勃发的精神力展现在人们面前。如今,一团焦败,除了淡淡的香气,谁又认得他们曾经在树上洒脱欢笑的姿态?纵容隔着一个罐子,我却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哀怨:一把生锈的铁锅烟尘滚滚的土灶上,茶叶被甩干了水份,胡乱的堆弃在了锅中,一点点红色光啃噬着蓬乱的柴草,然后逐渐升腾、燃烧,变成了撒旦的可怖的大嘴,熊熊而起。翻滚流窜的火花沿着锅边擦去,空中飘散着星星点点以及燥热的气氛。茶叶们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哪儿,没有呼声,没有呐喊,忍受着无穷无尽的滚烫和煎熬,眼看着白气从空中化为练羽又在一瞬间消逝,自己曾经夺目的光芒渐渐暗淡,伤痛、疤痕,永恒的留在身上,化为恐怖的记忆……无能为力,妄图哭泣又无力哀嚎……但是,炒完的一瞬间,便会飘散出了一种极其浓烈的香味。“火烈清香,锒寒神倦”,这正是茶的妙处:老茶农站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着“越炒越香哩!”茶非俗物,“南方之嘉木”,它“擅甄闽之秀,钟山川之灵禀”,所谓“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情,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非常人所拟也”,茶叶不同寻常之物,寻常植物,遇火而殁,惟有茶叶非经历高温才能迸发出奇香。越好的茶叶,能承受的温度越高,炒制的时间越长,香味越是醇厚甘洌。我提起那咕咕冒着沸泡的铁壶,炉子的炽热化作烟气从壶口滚滚而出,我轻轻把沸水注入了装着一小撮叶子的公道杯,“啊!”香味,淡雅的香味。公道杯中茶的汤色越来越浑然通透,恍若隔了一层晶莹的琥珀。时间,沉淀了下来。叶子在水中伸展,漂浮,婀娜翩翩,似平沙落雁,似江流宛转,美不胜收。我轻轻的小啜一口茶汤,苦涩,甘甜,无穷的回味。这正是茶的一生。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有苦有乐,“辛苦遭逢起一经”,为了理想,为了远大目标,历经磨难,受尽艰险,挣扎的苦痛,失败的伤痕累累层层,最后挫骨扬灰,“折柳长亭人去后”,一座土堆而已。但是却有香味留下,而香味,必须在大火中历练,必须被沸腾的滚烫的热水激发。茶园的附近有一座香火绵绵的禅院,相传黄蘖禅师曾于此处讲学传授门下弟子,我怀着虔诚的心踏进庙门,脑海之中浮现了两句诗:不经一番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茶叶好,梅也罢,你们都莫要被挫折和恐惧吓到,咬着牙,熬过去,很快,万里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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