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爱说话。
一次老师点她朗读课文,大家才惊奇的发现,原来她还有一把好声音。
她个子高,却总是低着头。她也很瘦,齐耳短发,五官精致,可是苍白,所以只有同桌注意到她的大眼睛长睫毛,没人会觉得她漂亮。
何况,她几乎不笑。
她多次站在校领奖台上,老师那般满脸赞许的微笑,她好像也从来都是无动于衷,没有半点表情,甚至没有获奖感言。
她总是让气氛很尴尬。
她的同桌是班长。她本来一直坐在教室最后面,因为她是从乡下学校转来的插班生。可是有天,老师说让班长和她一起参加英语奥林匹克竞赛和作文竞赛,然后把调到班长旁边。
她坐在教室的第三排,一直低着头。班长说:“你是炫耀你个子高么?你座位后面的男生个子更高。”
她几乎没和班长说过一句话,就算是一起讨论竞赛题目,她也习惯在本子上写写点点。
班长幽默风趣,狡黠的让她一次次说出英语,然后夸她:“别人是吐字发音标准,你是声音好听”。
她会忍不住脸红,忍不住莞尔。
她注意到班长很高,每次她经过学校篮球场,总看见他在那打篮球,一群男生里,她能一眼看到他,因为他个子高,很高。
作文竞赛那天,班长没去。在考场的时候,她盯着红榜黑字找自己名字的时候,老师告诉她临时出了状况,只有一个考号,她要在试卷上写他的名字。
是的,她在考卷上填了班长的名字。
接下来是下周的英语竞赛,她还没来及去参加,就退学了。
趴在桌子上午睡时,她听见班长尖锐的身音:你赶紧醒醒,你流了好多鼻血---
她感觉自己陷进了一片沼泽地,黑暗中,氤氲弥漫。她害怕,她第一次想大声喊出她的声音,可是气若游丝,她说不出来,也爬不上来。
她感觉到有人背着她跑出来教室,她趴在踏实的肩膀上,迷糊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怕不怕,坚持住”,她想到爸爸。她想睁开眼去看看是爸爸还是班长,眼前却只有一片恐惧的黑。
她睡了很久,醒来在医院。在医院里,老师和同学来看她,班长也来了,他送给她一个迷你收音机。她很意外的就笑了,说了“谢谢”,班长却看不到笑,声音哽咽:“不谢,7块钱买的,而且要带耳机才可以听,别人不会被你吵”。
老师最后离开,他在她耳边小声的说:“恭喜你,作文竞赛获奖了。不过,这次竞赛取消了,所以没有获奖证书。”
出院后,医生说她是得了一种经常会流鼻血的病,暂时要在家休息,不能上学了。
她执意回去乡下爸爸的家,虽然爸爸已经不在。
但是,她不能看到家里的三个人,有一个人是陌生人,妈妈却总是对陌生人笑。
她和奶奶住在一起,爸爸的坟就在离家不远的山坡。坟头野草长得很快,她每次感觉那是一个小岛,有生气的小岛,她甚至在旁边栽种了很多菊花。她会拿着收音机,小心的调台,把耳机放在坟头。
她还会陪爸爸说很多话,说很久,说很多。她多希望爸爸能像以前一样唠叨她啰嗦。
奶奶总是在坟头叹气:你要保佑孩子快点好起来,她还要回去上学。
她还是没能回去上学。她知道她生病花了很多钱,虽然她没有再对妈妈说一句话,哪怕就两个字“谢谢”,但是,她晚上也开始梦见她,梦见她做了很多好吃的,一口一口很小心的喂,自己在梦里很开心的笑,很开心的说“最喜欢妈妈做的味道”。
她后来去了一家附近的印刷厂。
很小的印刷厂,只有老板、老板娘和她。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堆堆打印好的纸张弄得绝对平整整齐。
这样的工作重复单调。她以为自己喜欢简单,却总是忍不住发呆走神。白天印刷厂里机器有节奏的轰隆声声,收音机有干扰,只能晚上听。
她在想念学校,想到班长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后站了这么一个人。
个子很高,头发有些乱有些长,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动作。
她以为是客户。
第二天,她起身去喝水时,一回头,看见昨天的那个人居然又在身后。
她向他点了点头,他毫无表情,眼神飘忽在她的工作台上。她多看了他两眼,惊奇的发现,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对,竟然很像她的同桌,她的班长。
班长是一个眼神清澈明亮的人,他总是阳光热烈,而这个人,忧郁还有些呆滞。
班长览闻辩见,浑身骄傲,眼前这个人,沉默不语,宛如一尊面无表情的蜡像。
有可能亲戚都不是,她想。
那天直到天黑,他才从后门离开。
他走时,她注意他走路的步态很奇怪。她想:这个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晚饭时,老板对她说:以后下午把后门关好。
第三天,她正要去关门时,他刚刚好就来了。他拿着一个画架和笔,看起来风尘仆仆。
她只好让他进来。
整个下午,他支着画架,拿着笔,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身后。
她也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工作。她手头的这个工作叫“撞纸”,拿出一叠打印好的纸张,两手很快的一张张间离,轻轻在手掌控制范围里甩出,然后整齐撞在桌子上变成整齐的一沓。
她第一次听到一摞摞纸张在空中摩挲的声音,在桌上刷刷相撞的声音,清脆如山间鸟鸣,婉转如潺潺小溪。
原来,她的手里,竟然有这般美妙的声音,有这般神奇的声音。
神奇到吸引了一个画家?他每天在身后伫立几小时,一定是痴迷沉醉于我手里独特的声音,她想。
他是在画流水还是画白灵?去喝水的时候,她低低的看了两眼他的画架,果然,是一副正在点墨的山水画。
那天下午,她做的快而好,事情做完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从后门望过去,只看到他有些踉跄的背影,手里还握着他的水彩笔。
她注意到他没拿画架和画,她收好那副未画完的画和画架,追了出去。
她看到他失神的横穿马路,路上一辆卡车转弯驶来,她大声喊他,他却无动于衷,她冲了过去---
她还是没能救他。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喉咙受伤,伤及声带,大量的输血。
印刷厂的老板来看他,他告诉她,那个画家两年前已经疯了。
她不信,可是她再也说不出清晰的话语。
妈妈和奶奶在她身边,泪如雨下。她没有哭,因为医生说,她这种情况还能活下来是奇迹。她要感谢奇迹。
她想起作家三毛说过一句话:我写字,这使我免于说话。
她开始写字,写小说,因为她再也说不了话,她还一直记得有个男生总夸她声音好听。
很多年后,她已经可以在奶奶的怀抱里撒娇,学会了和妈妈拥抱,学会了和家里那个陌生人点头,她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她还是戒不掉晚上的收音机,她也忘不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怕不怕,坚持住”。
电台节目找她谈了一次合作,开了一档晚间阅读:晚安荼蘼。
她写文,他发声。
她知道,她将和他合作,电台节目的安排是他每晚朗读她的文字。
她记得那天深夜,她习惯的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磁性的男中音,讲述着一个故事:读书那会儿,我曾深深的爱上了一个女孩,或者说爱上了她甜美干净的声音,可是女孩子不爱说话,老师是我亲戚,我想办法让她成为我同桌,想办法让她多说几句话---我没想到,我的第一次获奖证书居然是那个女孩子写了我的名字,我也没想到,她会生病退学---
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她。
她知道,他会把她要说的那些话,用她记忆中的声音,讲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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