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对上一节没想明白的一点内容做些补充，小普冷不丁地试探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希尔贝特·斯万，阿尔贝蒂娜回答说她俩只在课堂上见面，小普接着问“您看她是不是属于那种我所不喜欢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哪。”我当初以为小普残存的注意力还在希尔贝特身上，于是说出这样的解读“阿尔贝蒂娜对小普喜欢的类型了如指掌”，其实他真的已经不爱希尔贝特了，而且把福尔摩斯的精神贯彻到从言语中搜寻戈摩尔的蛛丝马迹。前有小普告诉阿尔贝蒂娜自己讨厌那种恶癖，并问她和安德烈是否是同性恋，阿尔贝蒂娜迅速给出否定的答案“安德烈和我，我俩对这等丑事都厌恶极了。”而此时小普问的其实是希尔贝特是否是同性恋，如果希尔贝特属于他不喜欢的姑娘，那与她同窗的阿尔贝蒂娜极有可能被她带“坏”，“哦！不，正好相反哪。”她再次否认。阿尔贝蒂娜深谙谎言的形式，此后还有诸多体现，或者说是普鲁斯特想让读者看到阿尔贝蒂娜所说的是谎言，深陷谎言痛苦中的小普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这一点。
在巴尔贝克那会儿，小普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地望着向她投来缠绵目光的姑娘，阿尔贝蒂娜为了掩饰这目光的交流，就会对小普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小普不断地试探、侦查，造成阿尔贝蒂娜不断地掩饰和说谎，但这依然无法避免小普的起疑，他会从细枝末节处寻找间接的真相。曾经阿尔贝蒂娜执意要去见在安弗尔维尔接待来访的夫人，小普在疑虑中以身试险，阻挠失败后说要陪阿尔贝蒂娜一起。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只不过已经对阿尔贝蒂娜的谎言有所了解的小普学会了破译她口中的文字。阿尔贝蒂娜说“明天我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只消把她的话反过来说就意义明了，“我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
这件事没有那么轻易结束，随着它席卷而来的还有更多零零碎碎的疑点。刚到巴尔贝克的时候，小普并不知道阿尔贝蒂娜也来到这儿，是酒店经理埃梅告诉他的消息，埃梅碰到过她，觉得她风度欠佳。小普想风度欠佳是什么意思？没准是指戈摩尔的风度，他怀疑她跟另外一个姑娘在一起，认定另一个姑娘是布洛克的表妹，遂写信给布洛克要她的照片想要去求证。发生维尔迪兰这件事后，小普又想阻挠，他给安德烈打电话说“你们爱去哪都行，可千万别去维尔迪兰家。”阿尔贝蒂娜知道小普是给安德烈打电话后吃惊而激动。“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小普说是想问问她，明天跟你们一块去，是不是会妨碍她。当时在电话中他也这么说，吓得安德烈啊了一声，此时换成阿尔贝蒂娜来应对此事，她以小普的病为借口出言婉拒。
除了埃梅觉得阿尔贝蒂娜风度欠佳，作为旁观者的弗朗索瓦丝也对她颇有微词，说她把这府上弄得乌烟瘴气，瞧着这种伤风败俗，最粗俗、最低贱的丑事儿，都觉得丢尽了脸。小普有时觉得弗朗索瓦丝是出于种种原因的嫉妒，却不愿意相信她才是真相的见证者。有一晚，阿尔贝蒂娜在半睡半醒时，深情地对着小普叫安德烈的名字，小普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你在做梦呢，我不是安德烈。”小普笑着对她说，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问你安德烈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也许为真，也许为假）“我还以为你像这样睡在她的身边呢。”“噢不，从来没有过。”（很大可能为假）她对小普说。只是在这样回答之前，她一时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基本导向为假）醒着的阿尔贝蒂娜始终处于运动之中，她使得小普焦虑、猜疑、嫉妒，而睡着的阿尔贝蒂娜处于静止的状态，她激发了小普完全的占有欲，虽然偶尔他也会下决心想要分手，一旦分手，阿尔贝蒂娜就会像先前的希尔贝特，不再占据他的心，然而此时却不是好的时机，因为“一个人只爱他没有完全占有的东西。”
小普对阿尔贝蒂娜的谎言看得很透彻，“她撒谎，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爱情，一个轻佻的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男人多以谎言取悦自己，而女人多以谎言取悦男人。他还认为阿尔贝蒂娜不仅仅像那些被人爱上的女人一样喜欢说谎，而是生来就是个爱说谎的女人。阿尔贝蒂娜无疑是聪明的，谎言比真话花费更长的时间，需要更灵活敏锐的头脑。
阿尔贝蒂娜和小普的对话使我陷入了对于谎言的探索，到底什么是谎言？我原本以为这是个可以随手搜索到结果的问题，没想到如同对生命的考问，越想越坠入不明的深渊。谎言有一个传统的定义：向他人做出虚假陈述，以使他人相信该陈述为真。其中包含四个必要条件，首先，要求一个人做出陈述（陈述条件），其次，这个陈述是虚假的（不真实条件），第三，要求对他人做出虚假陈述（收信人条件），第四，要求该人打算让他人相信该虚假陈述是真实的（意图欺骗收信人条件）。有意思的是在对不真实条件进行阐述时，有这样一个特殊的例子，来说明不真实的条件可能是正确的，是萨特的《墙》。西班牙内战期间，主人公马普罗·伊比埃达是一名被法西斯主义者判决的囚犯，军官审问他战友拉蒙·格里的下落，他错误地认为格里斯与他的表兄弟在一起，并向军官做出了不实的说法：“格里在墓地”。碰巧的是，格里真的躲在了墓地里，伊比埃达被释放。伊比埃达进行了真实的陈述，违反了不真实条件，所以不被认为是说谎。
随着对撒谎的深入研究和思辨，不断有人对撒谎的传统定义提出异议。有人认为不需要陈述也可以撒谎，还有人认为认为任何以欺骗为目的的陈述都是撒谎，包括以欺骗为目的的真实陈述，如上述故事中的伊比埃达。从传统定义出发，衍生出十七条对撒谎的定义，看到后面我已经慌了。我脑袋里冒出一个问题，小普如果认定阿尔贝蒂娜是在撒谎，阿尔贝蒂娜的谎言还构成欺骗吗？
突然联想起据说是弗洛伊德最喜欢的笑话，我一点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反而是被他奇特的笑点逗笑了：
特罗菲姆：你要去哪里？
帕维尔：去平斯克。
特罗菲姆：骗子！你说你要去平斯克是为了让我相信你要去明斯克。但是我知道你要去平斯克。
帕维尔知道特罗菲姆不信任他，所以打算欺骗他，但是他不知道特罗菲姆不信任他有多深，以至于将谎言暴露为事实。正如小普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言破译成相反的文字，她的谎言，给他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