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小时候大人们都管新年叫年关的。讨债的，买酱油，豆腐，小笋瓜，木耳，白兰片，糖果瓜子，打扫房间，上坟，祭灶。还要做上一堆可存储的食物，炸丸子，酥肉，鱼块。所有的活动一定要在年二十七，二十八那几天做完。到了二十八以后就是洗澡，包饺子这两项活动了。

年二十八就是一个Deadline，谁家做不完，都无法安心度过一个吉祥幸福年。所以这个Deadline产生的生产力是无穷大的。年三十前的澡堂子简直不能用下饺子来形容，因为饺子还能推动，而澡堂子岿然不动。

如果非要比喻一下，感觉像是一池子锦鲤遇到了喂食的，连遇到个晕澡堂子的，也得大家拼命的挤出来点小缝才能给递出去。

我小时候家里搬家搬了好几个地方，指定的澡堂子自然也跟着换。其实也不用特意去找，假如你到了门口，差不多能闻着味过去。买了票进去，冬天苦涩的寒气遇上澡堂子里烧的热热的空气，第一秒钟是奢侈的感觉，那时候就在想，我长大了要成为澡堂子的一名搓澡工，这样每天可以穿着汗衫子上班，还要穿上帅气的雨靴，手拿让众人低头的搓澡巾。

  但随即而来的气味就成了我成为一名搓澡工路上最大的阻碍：澡堂子的发馊的味道，众人脱下衣服后千奇百怪的味道，尿味等。

我妈带我去的那些澡堂，掀开湿答答沉重的人造革门帘，应该就是马赛克瓷砖贴好的地面，有的设置了几个喷头。阿姨们下澡堂前很有仪式感的都要尿个尿。是真的在淋浴的地方直接蹲下来尿的，虽然我在公共厕所已经千锤百炼，但是看见人全裸蹲下来尿尿还是感觉很刺激。讲究优雅的阿姨会把自己尿过的地方冲一下，但是她们不会介意那些横流的水会冲到其他人脚上。不讲究的阿姨们就会直接站起来走掉，或者勒令自己的孩子也尿一下，完成了冲洗的整个过程。我曾经想过，一墙之隔的男澡堂里的男人们是不是入浴之前站着尿，那么冲到别人身上，在这么挤的空间里该怎么打起来。

  所幸我妈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她也对此看不太习惯，不曾逼迫我做同样的事，只是快速带我冲进带有大池的内间，开始了我们的清洁仪式。尼采曾经说过，重复反复的动作，就是宗教仪式。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年前这次和我妈共存的洗澡，也算是宗教仪式的一种。

Step1: 需要把祭品泡到飘满了油花，搓澡后留下的灰条的水温高达40多度的大池子里10-20分钟，时长视祭品哀嚎逃跑的反抗程度强弱可以顺次延迟。

具体判断标准如下：

妈，好了么？-----表示可以延长10分钟.

妈，什么时候好啊，好烫啊----表示可以延长5分钟。

妈，烫死了烫死了烫死了-----表示可以殴打祭品背后或脑袋再泡5分钟。

Step2:开始给祭品的深层次脱皮，错了，开始清洁工作。

  只要我妈在是不肯让我这个小孩儿去享受下那个搓澡巾的待遇的。由妇产科外科医生担当的我妈妈手稳而结实，给我搓澡用的神器，是肥皂盒的背面。依照从背部开始，到脖子的不确定分子游离状态的手法，可获取可有可无的泥灰垢条若干。如果我妈感觉到没有达到她的期望值，则重复上述手法。

基本上，我干枯代谢掉的那些表皮层可以达到99%的清洁率，而表皮层在神一般的手法之下，也会被清洁到，副作用是轻微擦伤出血。

Step3: 继续让祭品下大池复泡。

  在深度清洁以后，祭品一般是极力挣扎不想去高温的大池里去泡的。这个时候仁慈的母亲会怜悯的看着我，开恩让我去莲蓬头下冲澡。而自己开始Step1和step2.

  浴池一般有两个池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一般温度会达50多度，只有老年妇女或者极少数中年妇女敢于挑战。想一想现在我国人民普遍身体素质下降，也许是和大众浴池取消了巨热大池这样的全面锻炼耐力的项目有一定的联系。我妈彼时也是不敢在小池子里放肆的菜鸟，她的耐温战斗值只是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等我在诸位阿姨的白花花的大腿旁边羞涩的等位子而久久排不上的时候，我妈会一把把我拎到一个我从未想过会抢到的好位置下面，开始我的冲洗。一般情况下，我希望我前面是个柔弱的小姐姐，因为那样水温不会太高，而如果遇到是一位阿姨，又一次遭受到开水烫的命运十有八九。等我冲好，就该轮到我给我妈用肥皂盒搓澡了，但是我手小又没有力气，往往受到新一轮的殴打和嫌弃。很快我妈就遇见单位熟人，于是她们开始了喜闻乐见的社交活动。一边聊天一边互相搓背。

  搓澡阿姨是很烦我们这样的人的，她一边盯着单独一个人来洗澡的，一边听着收音机。年二十九，会放一些很喜庆的歌。

这时候空气忽然变得慵懒和轻松。

巴黎的铁塔开始放飞鸽子那样，东京的雪柔软落下的那样。

趁我妈沉浸于聊天中，我可以溜出来透透气，澡堂子那股味道也没那么明显了，但是我还是感觉到背后隐隐作痛。一边穿秋衣秋裤棉衣棉裤，一边忍受着热和干渴。身上没擦干穿着么多衣服很费劲，我看见别的小孩开始吃自己带来的橘子。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在澡堂子里可以吃的下东西么？反正我是吃不下。

  其他澡客也在纷纷收拾自己的东西。因为那时候小柜子都太少，洗澡的人大多不敢穿戴很贵的东西。鞋子被偷的时有发生，有一次一个阿姨发现自己新婚时买的手表被偷了，而有极大嫌疑的人刚刚出门。那位阿姨居然忘记了自己没穿衣服，冲了出去，勇敢的把手表夺了回来。我看到的情节只到这里。但是后来听说那位阿姨出门的时候正遇到隔壁男澡堂里自家丈夫出来，目睹了争夺手表的全过程，后来她丈夫谴责她不知羞耻，最后阿姨羞愤难当，自杀了。

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不是真的，我觉得要是我是那位阿姨的丈夫，我会真心觉得我媳妇儿是个勇敢厉害的角色，而裸体被人看到这件事，以后换个澡堂很快就被人忘掉了。毕竟，我在澡堂里看了那么多人裸体，能记得住的，一个没有。

完成了充满仪式感的洗澡过程，很快就到新年了。虽然整个过程充满了革命献身主义精神，和锻炼耐力的疼痛，但新的一年总算是要来了。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很少打骂我们，还有一些私藏压岁钱。

从来没有预料到，1991年以后都是自己洗澡，再也没人给我搓背。我长到了和洗澡阿姨一样大的年纪，带女儿洗澡，却再也没有给她们搓过背。

这操蛋的时光啊，咋过的那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