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份的哈尔滨,由于白天融化、夜晚上冻,弄得街道上到处是冰。郑明驾驶着汽车,小心的躲避着路上的行人。时不时的就有人跌倒在溜光的路面上。
今天本是星期天,身为南京政府派驻到哈尔滨的办事处长,他本想着今天去酒吧消遣一番。不想一大早,警备司令部就给他打来个电话,让他九点前去往司令部一趟,有个紧急的会议要他参加。简单的吃了口早餐后,让司机把车停在公寓门前后,就打发司机走了,自己驾车去往警备司令部。去往的路途中,郑明看了看表,见到时间还早,顺路驶向了楚光的公寓。他知道,要自己参加的会议,也一定会让楚光去。
楚光是满洲国派驻在哈尔滨的办事处长,由于是皇室的缘故,他的公寓可要比郑明的气派多了。一栋俄罗斯式的四层小楼,坐落在中央大街的僻静处。这栋楼原本是苏联远东铁路局驻哈尔滨的办事处,1932年2月,日本人占领了哈尔滨后,就把俄国人撵了出去。在满洲国成立后,日本人将它卖给了满洲国,成为驻哈办事处。郑明驾车刚来到这栋楼的铁门前,看到楚光披着呢子大衣、带着灰色围脖正走向门口的汽车,看来也是要出门。不用说,肯定是象自己一样,也是要去警备司令部了。
郑明摁了下汽车喇叭。打开车窗,示意楚光坐到他的车里来。而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坐落在中央大街另一头的警备司令部方向驶去。
楚光比郑明年轻了五岁,今年刚好三十岁。与郑明魁梧的身材相比,他显得瘦肖多了。至于“楚光”这个名字,郑明知道这是假名。虽然两人已经交往了三、四年,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楚光的真名。身为满洲国的皇室,想来不是姓“爱新觉罗”、也就是“叶赫那拉”了。
今天楚光的脸上明显有了层抑郁的意味。
“昨天半宿咱们哪,都白忙了!”楚光解掉脖子上的围脖,叹口气说。
郑明吃了一惊。“怎地了?”
昨夜他和楚光在哈尔滨火车站蹲了半宿,看护着把各自政府购买来的粮食装到火车上,准备运往千里外的湖南,那里的日本军团正在酝酿着一次军事行动。向日本的征战部队供应一定的粮食,是南京政府和满洲国每年都要有的任务。就在昨夜,两人看着开走的军列都长舒出一口气,今年的征订粮食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哎”楚光长叹一口气,“拉着粮食的军列让抗联的游击队给截了。”
“抗联!不是说抗联的都被消灭没了,剩下的也跑苏联了吗?”
“日本人说的话,郑主任你也能信?”楚光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郑明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和我都是驻外处长,这么大的事,却比我先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一个表姐前天从新京来,暂时住我那,她告诉我的。”
郑明点点头,说:“我说一大早的,警备司令部就来电话,让我去开会。看来这粮食的任务,还要继续呀!”
“是呀!我正犯愁这事呢!这里的粮食已经被日本人搜刮得刮地三尺了,哪里还能弄得到粮食!”
说话间,两人的车子驶进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与以往的安保情势相比,今天明显要比往常严格许多。郑明看到不止站岗的哨兵比平日多了一倍,就连街道旁的暗哨也布置了起来。这可是两年多来的头一回。
两人走进会议室旁的招待厅里,见到里面已经有个人比他们先到了,哈尔滨工商会的会长吴焕仁。郑明连忙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烟,两人寒暄起来。楚光却径直走向厅里的另一边,看也不曾看吴焕仁一眼。
“听说了吗?”吴焕仁用小声且神秘的语气说,“抗联的又回来了!”
郑明点点头,用手指拍了拍沙发,说:“知道了!”
“世道又不安生了!”吴焕仁叹着气说,口气中竟有着忧国忧民的语调。
郑明的心里不禁感到好笑。这个工商会的会长,本地的很多人都知道他仗着有日本人撑腰,素来强买强卖,欺压良善,挣了不少的黑心钱,得了个“吴坏人”雅号。此刻却在悲天悯人,真是好笑!郑明看向楚光,见他正瞧着墙上悬挂着的日本天皇画像出神,不知他正在想些什么。
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便服的日本年轻人出现在门口,向厅里望了一眼,对着向他摆手的郑明歉意的摇摇头,转身又出去了。郑明摇着头说:“小坂课长又有忙的了。”吴焕仁深有同感的叹口气。
小坂课长确实很忙。此刻他正急迫的想要见到警备司令武藤太郎。小坂全名叫小坂正雄,来自日本国的北海道,原本只是一名关东军特高课的底层职员,只因三年前在围剿抗联的行动中立下军功,被武藤破格提拔为哈尔滨的特高课课长,负责情报搜集工作。但此刻小坂正雄的心里,却充满了忐忑,他预感到一场雷暴就要降临到头上。在听警卫的说武藤司令此刻在司令部的楼后面,他急冲冲的赶过去。刚拐过楼角,就看到武藤正在楼后面的空场地上练习“弓道”。
三月份的哈尔滨,早晨的气温依然很低,场地的阴暗处布满了积雪,气温寒凉。武藤只穿着一身和服,赤着脚穿着木屐。此刻正弯弓搭箭,凝神注视着二十米外的标靶。标靶的中心,已经插上了两只箭。
武藤静气凝神,对小坂正雄的到来,置若罔闻。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武藤仍旧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身体仍旧保持着射箭前的姿态,只将眉目垂下。
小坂正雄敬佩不已。这是练习“弓道”的最后一道程序,叫“残心”。少年时的他也曾练习过“弓道”。那时的小坂才十四岁,每天都要天不亮就要起床,不论寒暑。冬天的时候光着脚、穿着双草鞋,在雪地里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那时每个人的脚都患上了冻疮。“残心”这道程序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它最考验人的意志力、忍耐力,唯有心境如止水,方能有武藤司令员眼下的这般境地。
小坂正雄一直悬着的心放松了。
“小坂君来了!”收回“残心”的武藤将手中弓箭递给下属,又接过绿色的呢子军大衣披在身上,温和的说道。
小坂正雄连忙立正、敬礼,心里犹豫着是在这里、还是回到办公室里向他汇报工作时,却见已经披上了军大衣的武藤倏然冲到了他的眼前,左右开弓,“噼啪”作响,接连扇了小坂十来个大耳光。急速挥舞的手臂把大衣推落到地下,犹是不停。
小坂正雄一动不敢动,任凭这顿“雷暴”降临在脸上。
“混蛋、无能、猪狗不如!皇军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武藤暴怒如雷,鼻子下的一字胡须狰狞间也变了形,简直和方才练习“弓道”时的模样迥若两人。
“身为特高课课长,抗联的队伍回到了哈尔滨居然都不知道!无能!废物!”武藤太郎终于打累了,停下后继续狂骂不止。
武藤的愤怒是有原因的;这批准备运往中原地区的粮食和武器,和眼下日军大本营制定的“一号作战计划”息息相关。这个计划,就是中原地区的日本部队要发动一次大的军事行动,在春季来临时,第一步占领河南的郑州、洛阳,第二步占领长沙,而后占领湖南的重要门户——衡阳。如此一来,国民党的最后根据地重庆,就会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这一军事计划,就可以彻底解决中国的抗战问题,从而把全部兵力用来对抗美国。却不曾想,这批要运往前线的武器和粮食竟被小小的抗联游击队劫持了,怎能不让武藤恼火。若不是因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恨不得掏出手枪,当场毙了眼前这个倒霉的特高课课长。
看到打累了的武藤司令气呼呼的向楼里走去,小坂正雄心里的忐忑彻底消失了。他最担心的,是武藤司令面对他的失误,会让他向天皇谢罪自裁。眼下只挨了十来个耳光,就抵消了切腹之痛,这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小坂正雄连忙拾起武藤司令地上的大衣,跟着走回了楼里。
作战室里,武藤盯着墙上的地图两分钟后,转头问道:“你是说抗联的游击队劫持了军列后,进入了二道沟!”
小坂连忙点头。说:“是的。他们的脚印虽然故意弄得很复杂,但最后的方向都是指向了‘二道沟’。属下让龟田联队长带着队伍去追,肯定能追得上的,但龟田联队长却不肯。”
武藤在地图上“二道沟”的位置画上了一个圈后,说:“是我吩咐龟田不要去追赶的。抗联的,狡猾的很,他们绝不会留下脚印后而不设埋伏,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
小坂正雄连忙点头称是。
“你的,要迅速查明抗联队伍的准确地点,”武藤盯着他一字字的说,“要快战快决的处理掉这批抗联队伍。留着他们,终究是心腹大患。尤其是眼下,大本营‘五月樱花’的计划刚开始实施,我不希望因为他们,而耽搁了我大日本的大事。”
“属下绝不会辜负了司令官阁下的信任。”小坂正雄大声回答道。
中午时分,终于开完了会议的郑明和楚光走出了警备司令部。果然不出他们的所料,这次召集他们开会,就是因为粮食被抗联劫持后,需要他们各自的政府继续出钱出力,征集粮食。当武藤在会议上提出这个要求后,第一个站起来提出异议的就是楚光,他认为经过一个冬天的征集,在满洲国内能征集的粮食,都已经征集得没了,哪里还能继续征集到粮食,除非把老百姓手里最后的一点余量都征集走。第二个提出异议的,是农协会的会长周庆善,他认为眼下老百姓的手里已经没有了多少余粮,马上就是春播季节了,如果最后的一点粮种都被征集走,那春耕岂不是要无粮种可播。对于周庆善的提议,武藤沉吟了片刻后,答复他在春播前,一定会从朝鲜和日本本土运来粮种,绝不会让这里的农户无种可播。只有吴焕仁一口应承下来,答应会用最开的时间弄来一些钱。郑明既没有完全应承下来,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说要回去向南京政府说明一下,看看南京政府的态度。
郑明和楚光来到楼外。此刻中午的阳光正烈,将地面上的冰雪融化开来,一摊摊的水流汇集成沟壑里的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温暖、久违的气息。两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而是看着警备司令部的大门,他们在等着周庆善的出来。片刻功夫,头上戴着顶瓜皮帽、一身青褂袍子的周庆善走了出来。
楚光迎上前去,搀扶着周庆善走下台阶。
“周老伯,坐我的车,我给您老送回去。”楚光说。
郑明知晓最近楚光和周庆善的女儿走得很近,很可能这个农协会的会长会变成楚光的老丈人。
周庆善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欣然接受了邀请。郑明走上去,问道:“周会长,您看这次征集粮食,您作为长辈,给我们提提建议,该如何是好?”
周庆善抚摸了下颚下的胡须,笑着说:“承蒙郑处长瞧得上老朽,这种差事,迎不得,又拒不得。依老朽来看,唯有‘拖’这个法子喽!”
郑明笑着点点头。这个是他们这些驻外人员最常用的方法,他之所有讨问一下,就是这件事必须要大家都心领神会方好,这样,就不会得罪了日本人。
“听闻,”郑明说,“马上就是周会长的六十大寿,到时可要通知一声啊!也好让我和楚处长去讨杯寿酒喝,希望周会长可不要吝啬!”
周庆善“哈哈”大笑,说:“惭愧!惭愧!枉活了六十载。难得二位处长给老朽面子,到时一定请二位前来赏脸。”
郑明目送着楚光驾车走后,刚要走向自己的汽车,一辆轿车从身边驶过,地上的积水被溅起,弄了他一裤子。郑明恼火不已,他认出驾车的人正是哈尔滨特务科的科长王甫成。
“你他娘的急着去投胎啊!”郑明对着走下车的王甫成骂道。
王甫成走过来看到他湿淋淋的裤子,连忙作揖道歉,嘻嘻着说:“真是对不住了,郑处长,老弟给你道歉了。今个晚上‘白玫瑰’餐厅我请客。”
郑明摆了摆手,“请客就算了,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怎么?又有任务了?”
王甫成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郑明说,“咱俩当年在南京共事的时候,你就是磨磨唧唧的,现在还这样子!走了!”
看到郑明驾车离开了,王甫成才转身快步向楼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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