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部分文人都是失意的政客,大部分的政客都是失意的文人。
在富庶的宋朝时代,有一位名气冲天的白衣名儒,在当时,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上至九五之尊的皇帝,下至流落风尘的歌妓。
晓风残月,足以寄托,千年不灭的绮梦;小桥流水,堪能诉说,百代流传的至情。
他才高八斗,一生官场蹭蹬,诗酒流连,歌楼妓馆处处伤情,在找寻和顿悟中飘摇一生。
他才情绝世,是不折不扣的酒色之徒,放浪不羁,却又是一个生就的情种。
他满腹经纶,却一生仕途不顺,终生抑郁,大志不伸。
他自诩白衣卿相,但他最大的官职不过是一个屯田员外郎。
他生前穷困潦倒,死后流芳千载,被无数后人缅怀追忆。
他就是才子词人,柳永。
暮春时节,万物峥嵘,江南一片桃红柳绿。
每日清晨,一位少年在河边的大青石上,以水为墨,伴着平滑如镜的水面练字。久而久之,石头上的青苔被愈磨愈光,还隐隐可见凹下的脚印痕迹。每逢婚丧嫁娶,乡民们都会在这里向少年求副对联,人称“柳联”,那块大青石也被称为“磨砺石”。
少年就是柳永。生长在钟灵毓秀、风景如画的山水之乡,辗转于诗情画意的风景之地,少年的眼里仿佛整日都框住一副巨画,飞流直下的瀑布,形态各异的奇石,群山环抱的溪流,都是柳永飘逸洒脱经世之观的雏形,是词情诗意的滋养之地。
父亲柳宜,在大宋为官数年,政绩颇佳,却仍是州县闲散小官,“南唐旧臣”的身份,使朝廷不肯委以他要职,柳宜就是在这畏畏缩缩的妥协中度日的,身为降臣,他对旧主李煜念念不忘,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遥祭旧主,柳永柔软的性格有很大部分继承了父亲,当然,对词的兴趣也是源于这位博学精思的父亲。
南唐后主李煜是一位填词大家,柳永受父亲熏陶,想来一定读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定读过“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可以想象,在父亲的官舍里,少年的柳永沉浸在诗词意境之中,享受着心灵和精神的巨大快乐。
柳家以儒学显名,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柳永从小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就是:读好圣贤书,货与帝王家,早日及第,光耀门楣,完成父亲没有实现的高居庙堂的夙愿。
大约是十八、九岁时,在长辈的主持下,柳永在家乡娶妻,这位女子,竟然未能在浩瀚词海中留下芳名,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疾,年轻的柳永不懂得向后世分享他的喜悦;或是真正的爱情本就不必言说,平淡的生活处处都有诗意,这个被柳永词名包裹的女子,留给世人的,亦是美丽的侧影。
君生我亦生,何不与君老?这是多么美的约定,如果沿着大多数人走过的路,柳永读书、娶妻,他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轨迹,不过是科举及第,福荫子孙,待到白发之年,退隐归乡,安享晚年。
从老子骑青牛南出函谷,孔子携门徒周游列国起始,男儿要胸怀壮志,不应流连光景,拘泥于儿女情长的理念,已深深印在每一个读书人的脊髓里。刚成婚半载,柳永在家乡通过乡试,准备进京赶考了。
无数甜蜜的诺言才刚说出口,情真意切的许愿如舌上的莲花,美丽却虚幻,柳永挥别了家乡,挥别了深爱自己的妻子,开始了求取功名之路。
功名之路漫浩浩,从家乡去往汴京,一路风光无限,当到了江南最富庶的杭州,此处风光无限又多风月之地,这座古老的南方城市处处散发着甜腻的气息,一阵柳絮飞来,迷了年轻人的双眼,吞吐着这种玫瑰似的气息,柳永有些不知所措,春花秋月,暮暮朝朝,父亲语重心长的祈愿,妻子盈盈盼归的眼神,终于如一场春雨拂后,不留痕迹。
这里的杨柳会曼舞,这里的空气能醉人,柳永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烟雨红楼间流连忘返,似乎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属,整日痛饮大醉,桃花香扇,翩翩起舞,他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在家族中排行第七,亲密的人都叫他“柳七”,他赞叹欣赏青楼女子,把她们的美好熠熠生辉地映照在柳词里,生花妙笔不仅尽得美人妙处,而且使歌妓一夜间声名鹊起。
柳永受到了赞誉和追捧,但听尽了秦淮河上的吴歌西曲,他想起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赶往汴京。
刚到汴京不久,柳永便成了一颗博得彩云竞相追逐的明星,年少轻狂的词人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光辉,彰显着自己的才华,只是他的才华传诵的不是谈经论史的文人士子,而是乐工和歌妓的巧手和朱唇。
公元1009年,柳永第一次在汴京考试,“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踌躇满志的才子,遥想自己已经坐在殿试的皇宫里,这是何等的自信与狂妄,然而,柳永却落第了,是他无才吗?非也。
以风流倜傥的生活风格闻名于世的柳永,虽有满腹经纶和报国之心,但在宋真宗一道诏令:“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下,一个“浮”字,哪位考官敢贸然相中他。柳永第一次尝到了命运无情的滋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青春都一饷”“何须论得丧”,一饷青春,贪欢无限。
公元1015年,柳永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折戟落第;三年后,第三次应考,再一次铩羽而归。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足以磨掉少年锋利的棱角;十年,足以让一个人的心渐渐成熟。
汴京城内,柳永的词名早已名满京城,仿佛今日的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传唱,只是他的词为正统文人所不齿,他们一边赞叹他的词工,一边又板起面孔,批评他太露骨。功名,日渐渺茫;词名,被别人所误解。在愤怒与失望中柳永发出“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这个高傲到骨子里的人,把“王侯将相”看作是包裹着一袭华裳的普通人,倘若腹有诗书,虽为一介布衣,亦是朝廷的卿相,这白衣,是平凡,是出尘,也是坦然。
公元1022年,宋王朝第四个皇帝仁宗即位。柳永不相信“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悲剧会降落在他身上。
公元1024年,他再一次走进科举考场,这次科考,屡次折戟的他终于大放异彩,博得主考官的青睐,可是当主考官将中榜士子的名单上报朝廷时,仁宗突然龙颜不悦:这个柳永,不是大呼“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浪荡子吗?没有细看柳永的文章,御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白衣才子的人生蜿蜒曲折,理想的云梯被撤,罢了罢了,柳永大袖一拂,肆意狂笑,活脱脱的走进那平凡却拥有至情至味的市井之中,头顶着“奉旨填词”的头衔,成为了洒脱不羁的千古词人。据统计,宋代所用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有一百多调是柳永首创或者首次使用。“词至柳永,体制始备”。
世人对柳永的贬疑之词,大多是因为其词风不雅,也许是柳词太过真实,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而一旦逼近真实,虚伪的面具就会被撕毁、被洞穿。失魂落魄也罢,放浪形骸也罢,柳永从不对历史撒谎,也不会遮掩真实的心灵,这份洒脱不羁,坦然自若,转变为一种全新的格局,柳永或许不是中国仕途宏达、济世天下的标准文人,但却始终是文人中最有温度,具有温暖周遭的典型人格。
于是,凡有井水处,皆能唱柳词。那杯酒换盏、兰舟催发、倚红偎翠的瓦肆勾栏的热闹场所,在寒蝉凄切、长马嘶鸣、晓风残月的静谧所在,都有着这位活生生的风流璀璨的落拓才子,诗意的灵魂和生活的情感打成一片,柳永成为了大家都喜欢的浪漫词人。
他的词写尽了人间的繁华和萧索,写出了温柔和浪漫,他的愁苦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他的孤独有一种诗意的情怀,比起那些身在朝堂、饱经沧桑的人来说,柳永清白得多,高洁得多,他保留了自己的善意,保留了自己的本真,更多了一份幸运和幸福。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神奇,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会给你带来惊喜,在五十知天命的年纪,柳永终于等来了生命的馈赠,宋仁宗特开“恩科”,为如柳永这样屡试不中而“白首不得进”的学子另辟蹊径。
二十多年的求仕心酸,放弃得太多,辜负得太多,不足为人道的太多,但柳永终究是一偿所愿,从此迈入日思夜想的朝堂。
虽然早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但步入官场的柳永确实是个难得好官,他清正廉洁、惜才爱民,但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朝廷的重用,最高官职只做到了小小的屯田员外郎。
公元1053年,经历了春风得意、羁旅行役、落魄潦倒种种人世滋味,柳永这颗在世俗流浪了数十个寒暑的“文曲星”又重归天阙,他孑然一身,家无余财,可谓落魄至极,是钦慕他文采和痴情的群妓合资为他买的棺木,建了陵墓。
那日,淅沥的小雨,淋湿了长街,百把油纸伞犹如盛开的繁花,伞下是一张张更胜花色的容颜,她们默默步行至城外的郊野,驻足在一处陵墓旁,斟一盏清酒,泼洒在地,默默吟唱一首柳词,怀念这位才子词人,白衣卿相。
一袭白衣,满迹风流,这位绝尘于宋史的风流名士,依靠着其独特的人生际遇,将宋词拓展成为可以和唐诗相媲美的伟大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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