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我独自坐在佛境深处的忘川边上,已经是第五百个年头。
我不告诉佛祖我不再去藏经阁的原因,我只说:“佛祖啊,忘川凉快,好参禅。”
佛祖坐在高高的莲台上问:“那你参出了什么呢?”
我砸了砸嘴,道:“夏天蚊子多,得带把扇子。佛祖,能借你的使使么?”
我说的是大实话,这里一入夜嗡嗡声便不绝于耳,远不如扶黎的藏经阁清净。从前我与扶黎常在藏经阁里秉烛夜话,我枕着他的膝头听他用温润的嗓音说禅,和着佛境里漫天的梵音,只觉得没有虫咬,岁月静好。
然而我已经五百年没有踏进藏经阁一步。
五百年前我在经案上发现扶黎留下的信笺,上面不过只言片语:“永别,勿念。”然后我浑浑噩噩走到忘川边,大哭三日三夜。自此,我以为我便会在这忘川边了此余生了,可惜佛祖终究不肯便宜了我。
“无泪,你要去历劫。”佛祖庄严的声音古井无波,有如西天从不间断的梵音。
我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何劫?”
飘渺的梵音柔和了下来,佛祖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在耳际。
“你的劫,为舍不下。”
一、这位公子,你要劫色么?
我见过别的仙人下凡,皆是霞光披肩,衣带飘飘,一派潇洒姿态。怎么轮到我的时候,就是月黑风高,还摔了个嘴啃泥?
我想了想最近的作为,前天晚上偷吃佛祖莲台的莲子时,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难道是被发现了?
佛祖,你这是公报私仇!
我忿忿地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衣。此处是院子的一角,抬头望去,高处的栏杆上皆悬着五彩轻纱,每隔一丈便点着一个大红灯笼。如果我对“书生夜会柳翠娘”的话本理解无误的话,这里想必便是我最向往的凡间去处——青楼了。
突然,背后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则紧紧把我箍住。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姑娘,得罪了。”
话本传奇都告诉我,奸情同爱情一样,皆始于调戏。于是我因为自己终于亲历了一回而万分激动。我只听到自己颇为憋屈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你要劫色么?”
待我说完,只觉得身后的人抖了一抖。
“姑娘的想法倒是特别。”
深沉的嗓音响在头顶,那人又接着说道:“姑娘既是这青楼中人,想必熟识此间路径。”
我只感觉整个人被一把扭了过来。然后我抬起头,看到了他的脸。
“是你……”
那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有如千山万水间升起了一轮明月,顿时满屋蓬荜生辉。
“这位姑娘,我可不认得你。”
像是尖冰突地扎破左胸,寒冷、窒息、刺痛,不过弹指间便将我死死困住。
你怎么可能不认得我呢,扶黎。我心里汹涌而出这些字句,可是双唇却像是被缝住了一般紧闭。
我终于知道我被扔到这儿来是故意的。佛祖在上,佛祖什么都知道。
我的舍不下,是扶黎。
西天忘川边的清修不过是个幌子,是我等人的幌子。我压根儿就没有用心去唱诵那些永远也读不完的经文,我只是在忘川里醉生梦死,一闭眼就是他眼角含笑的模样,说:“阿泪,是你啊。”
我等了五百年,终是等来了他。而他正站在我身前,毫无眷恋地看着我。
我捧着欣喜而又感伤的小心肝儿热切地将他望着,唇舌却因为佛祖施的大默咒而无法言语。扶黎落落大方地向我解释:“在下无意与你为难,只是在下身陷险境,需得借姑娘一臂之力。”
原来扶黎的一件宝物被一只鲤鱼精偷走,追查间寻到此地。鲤鱼精借了青楼的脂粉味儿盖住了妖气,趁着扶黎未曾察觉,一招之间,竟把扶黎逼得仙力尽泄。扶黎虽夺回了宝物却负了伤,还被鲤鱼精施了迷魂咒,在这亭台楼榭间找不到出路。无奈间,这才不得不寻人带路。
顿了顿,仿佛怕我不肯相信似的,他又道:“放心,待出得这百花楼,在下便自放姑娘离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扶黎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只会说,阿泪,我来帮你,或是,阿泪,我带你去。他从来都不放我离开半步,怎么会舍得跟我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可我知道,再没有什么从前了。
二、做戏这件事情于我而言,是很有天分的
做戏这件事情于我而言,是很有天分的。莫说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偷看春宫,也能做出个端庄肃穆的模样,就算是被旁边的师兄逮到抓个现行,我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这是凡间一个大夫画的体操指南,叫五禽戏,师兄要看么?”
到了亮处,扶黎自然发现我并非青楼中人。只不过我仍是扮作妓子模样将扶黎带出了青楼。我打定主意,就算死皮赖脸也要赖上扶黎,这次如论如何也不能放他离去。
“小女子独身一人,为寻夫家来到此处,却遭歹人觊觎,险些沦落风尘,无家可归,好不可怜嘤嘤嘤嘤……”我一手举着袖子抹泪,一手像从前一样拽着扶黎的袖子不撒手。
扶黎看着袖子无奈道:“这出戏会不会太常见了些。”
我顿时停下抹泪的手:“那青楼女子对书生一见倾心誓死相随,弃暗从良嫁鸡随鸡可好?”
扶黎默默地红了脸。
我只当没看见,一拍大腿:“可惜缺了个黄牙大痣誓死阻挠爱情的老鸨!”
扶黎转过身去,终是没能狠心把袖子从我手中拽出来。
我跟在扶黎身后,一路偷偷地闻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这味道纯净有如清风,一如当年我初见他时那般醉人心肠。
彼时我还是佛祖案牍上的一盏青灯,尚未修成人形。日复一日地看着面前的黄卷,着实让我瞌睡连连。忽的一阵清风拂过,灯芯一颤,我从靡靡的阿弥陀佛声中醒了过来。
“这盏青灯修炼了八百年,也该化形了吧?”头顶上传来一个清澈的男声,我只觉得自己被人稳稳端起。
我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眼前是一个面容俊朗,眉眼温润的男子。他不顾我又惊又怒噼里啪啦地烧着火苗,端着我笑吟吟向佛祖道:“我可算有了个后辈?”
空抬了手的佛祖也不恼,只落下手捻了捻佛珠,道:“扶黎,你的劫快到了。”
扶黎仍是笑着:“那正好,讨个师妹来做帮手。”
我一肚子火。谁要修成了?谁是师妹了?谁要你来讨了?!
我刚想朝他喷上百儿八十点火星子,却突然觉得身上渐暖,隐隐地发出金光来。我低头一看,我的佛祖爷爷诶,这十根挑灯签儿一样的东西,竟是我的爪子么!
“平日你都懒得运气修法,今日被扶黎一激,竟是修成了。”佛祖也啧啧称奇。
扶黎的手还握着我的腰,也不放开,只愣愣地盯着我看。
我堂堂佛祖案前的得道青灯,竟被一个恬不知耻的登徒子气出了人形!
三、夜色太凉
我是个记仇的人,所以扶黎后来很是被我欺负过一阵。在藏经阁的头一百年,扶黎大抵很是吃了一阵掺了盐巴的米饭,晨会时也隔三差五地能从经卷里抖出几页火辣的春宫。
作为掌管了万万卷经卷的藏经阁阁主,我以为扶黎总该会有点架子,或是有些脾气的。有脾气才能挑起事端,小日子才过得欢乐。要不然,在这晨钟暮鼓的西天佛境里日日敲钟诵佛,于我着实是一种折磨。
然而我却小看了扶黎的脾气。
他的脾气总结起来,就是没有脾气。任我上窜下跳把藏经阁闹得鸡犬不宁,他每每也只是弯了嘴角,叫一声“阿泪……”,然后就用那双眸子温温润润地望住我,直把我望得莫名其妙的面红耳赤。
然而我的脸皮与年岁俱长,现如今,即便是与扶黎孤男寡女共宿同一间房,甚至是同床对枕,我都能恬着个脸装无辜。
扶黎也是头一次来此地,匆忙间只寻了间破庙住下。荒郊野外月光深处,难得竟有一间月老庙,月老像后面的小小方寸之地上面,胡乱地丢着几团草席。我扯过来,捏着鼻子抖了抖尘土,找了块平地铺了上去。我看着扶黎拍了拍席子,示意他也躺下。
“姑娘,这恐怕于礼不合……”
怕什么?又不是没跟你睡过一张床。
“姑娘,你就不能稍稍……”
不靠你这么近?哼,不靠近点儿我冷。
“姑娘,这里并无取暖之物……”
难道我还能凭空给你变出一床被子来?您还是歇着吧。
“夜色太凉,姑娘就用我的衣物将就一下吧。”扶黎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轻轻裹在我身上。
暖暖的体温密密地把我包围了起来,明明不过是夏日暖风的温度,我却觉得浑身上下腾起了热火。就算恬不知耻如我,老脸也经不住红了一红。
我呆愣了好一会儿,连衣服松松地往下掉了几寸都不知道。扶黎又帮把衣服我拉上来,却不再看我,转身躺下。
根据戏本上的创作原则,奸情一般发生于三种情况:醉酒、春药、睡觉。刚好,都在晚上。不过眼下我既无烈酒也无春药,只好装着胆子发展剧情,然后明早起来假装不过一场梦游。
然而我并未如愿,因为扶黎转过身的时候,我看到他背上竟有斑斑血迹。
我不顾扶黎微窘的推辞,哆嗦着手揭开衣物,只见一道一尺有余的刀痕从左肩贯穿到右肋,五分深,三分宽。
指尖皆是黏腻的血液,我只觉得心底一阵发凉。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谁,伤了你?”
房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是我。”
四、这个小倌,本姑娘收了
一般说来,戏中出现的第二个女人,不是男子的旧爱,便是新欢。区区在下不才,刚好担了旧爱一角,那么这个从房梁上用妖术转着圈儿飞下来的红衣女子,想必便是扶黎的新、欢、了。
女子容颜俊俏,眼角含笑,透着些风流态。一身赤红衣袂飘飘,竟隐隐散着药香。
我向来是输人不输阵的,于是一指扶黎,朝那女子喊话:“这个小倌,本姑娘收了。你是要他,还是要命?”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扶黎的脸是黑的,耳旁又传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倒是霸气。她可是伤我的那只鲤鱼精!”
那女子妩媚一笑,道:“小丫头,你对相好的倒是挂念得紧。可惜,他若不把还生丹交出来,要的可是他的命!”
扶黎因为那声“相好的”微微红了脸。我气不过她之前出手狠辣,便道:“不过是颗丹药,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鲤鱼精仍是笑着,可脸上却有几分悲凉:“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怕来不及救我夫君。”
残损的纸窗外吹进来一阵晚风,垂在梁上的布幔飘飘荡荡,月色下女子的脸也时明时暗,连声音都沾染了冰凉的夜色。她说她叫依依,嫁给了一个凡人。
“夫君得了重病,我去阎王殿查生死簿,说是活不过这个月初八。”她笑着的嘴角抿成倔强的弧度,“他是个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可我不甘心,我想让他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展颜一笑,没有半点妖的样子,干净有如稚童:“我听地府的小厮说,我夫君的病是个死症,除了还生丹无药可救。我来不及去炼一颗新的丹药,只能抢你的。”
我感到扶黎默默松了口气,他从腰封里掏出一个锦囊,倒出一颗紫金色的丹药递给她。“我之前并不知道你是为了救人,否则便也不会阻拦。”
我倒是知道扶黎一向善心,因此对他的大方并不以为意。依依微微有些诧异,但仍是伸手接过了:“公子的大恩,奴家在此谢过。”
她又看着我道:“我也不是不懂恩情的人,该报的自然要报。”
只见那她左手食指指尖逼出一颗血滴,落地便化成一颗小小的赤色丹丸。她将丹丸放到我手上,嘴唇惨白,道:“精怪的心头血治伤最是管用,拿去给你的相好化开服下,他的伤便好了。”
我自然欢天喜地地接过了。待得依依一走,我寻了个破碗,将丹丸用清水化开,拿给扶黎服下。我看着扶黎仰起的好看的下颚,好奇道:“你的还生丹哪儿来的?”
扶黎放了碗,暗自闭目运气,只见丹田处渐渐汇起仙元,缓缓运行了一个周天,身上的伤竟是不药而愈。
“放心,不是抢来的。”他睁开眼,笑道,“我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集齐了药材,又用一百年开炉炼丹,好歹也炼了十来颗。”
我暗想,原来你消失了五百年,竟是学着凡间那些方士炼丹去了。
“你为什么要炼丹呢?”
“救人。”
“救谁?”
扶黎闭了闭眼:“我不记得了……”
五、他不能陪我千年,就算陪我一世也是好的
自从扶黎向我坦白他忘却前尘的事情之后,我的哀怨顿时消减大半。想想这五百年来,扶黎为了找药炼丹,过得也并不容易。佛境的两端谁都没有讨得了好,扶黎的忘却于我是劫,于他,亦是。
为了让扶黎养伤,我恬着脸借住进了依依家里。她与他夫君住在一条破败的巷子里,木门早已干裂,连窗棂都显不出原来的朱红。依依家不过两间厢房,她与她夫君住在里屋,扶黎住外屋,我住柴房。
第三日的早晨,柴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一道鲜艳的红影立在门口的逆光里,
“姑娘,我夫君……不好了……”
我与扶黎跟着跌跌撞撞的鲤鱼精赶到病床前,发现果然大事不妙。床上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年,虽然形容枯槁,却仍然看得出俊秀模样。扶黎上前一步把住他的脉,沉吟片刻,这才道: “还生丹只能拖住一会儿是一会儿,他这是心病。”
依依抬起脸,道:“我知道。”
“他知道我是妖之后便是这样了。今早他醒过来,一睁眼便大骂我是妖孽,是吸人精血的祸水,然后一口气没抽上来,就……”
“再过三刻,黑白无常便来锁魂。到时,你便是闹到地府里也是无用。”扶黎脸上是佛祖一般的神情,半是慈悲半是怜悯,“这是命,你改不了的。”
“不。”依依抬起头来,又是那般倔强的模样,“我偏要改上一改。他不能陪我千年,就算陪我一世也是好的。”
突然间一阵阴风刮过,地上缓缓升起一阵青烟,烟雾朦胧间走出一黑一白两只厉鬼,大掌一挥,便将手中锁链勾住了床上的男子。只见锁魂链猛地一挣,竟勾出了一个魂魄,模糊间望去,正是床上男子的形容。锁魂链一头勾住魂魄,另一头在白无常手里转着圈,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扫在了隐在一旁的扶黎心口上。
不知依依做了什么,她身子猛地一退,一头栽倒在床边。我正欲扶起她,却发现扶黎脸色却倏地变了。好像有如重击,脸色变得惨白,然后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半跪在了地上。
我大惊,只见扶黎努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我仿佛看到他墨黑的眼眸里有什么裂开了,从一片混沌中微微透出稀薄的光来。他动了动唇,我侧耳细听,却着实听不甚清楚。
反倒是那边病床上好像有什么动静,我一边扶住扶黎,一边把眼光撇过去,顿时吓得半死:“还……还魂了……”
病床上的男子刚刚睁开了眼。
六、千年万年又如何,相思是忘不掉的
根据依依的说法,他的夫君因她是妖吓得一病不起,委实算不上是条汉子。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拖着病躯,费力将她抱上床榻,虽然姿态不端庄了些,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模样。
“我娘子怎么了?”他抬起头看向我们,没有半点见到生人的困惑。
扶黎勉强稳住心神,俯身细细看了半晌,道:“她分了半边精元出来,化作你魂魄的摸样,被黑白无常勾走了。”
我暗抽一口冷气。妖类修道与仙人不同,他们的精元都是心脏炼化而成,若是将精元分开,无异于生生将心脏撕成两半,锥心之痛难以想象。
扶黎将男子昏迷时的事情细细说于他听,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惨淡一分。
“真是傻……”男子眼里是沉甸甸的苦痛,他轻抚红衣女子的睡颜,神色却是淡淡,“我的命不值钱,没了便没了。你又何苦为我搭上半条命?”
“我自小体弱,便是活够一世也只陪得了你几十年。难道我死后,叫你孤苦千年吗?”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娇颜,言语却是狠绝,“我给不了你永生,只能许你一个将来,与其让你独忍寂寞,不如早断情根,另寻良缘。”
我想起那个红衣女子在破庙里说:“我不甘心,我想让他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神色是与他一样的决绝。
真是个书呆子!当着面我不好说三道四,背地里却没少在扶黎跟前碎碎念。
“如果是你,你愿意自己的爱人背着相思孤苦千年么?”扶黎问我,双眸眨都不眨地将我盯着,似乎要看穿我的皮相,拆出个真假来。
我低头忖了忖,道:“孤苦千年固然难熬,但也算有个念想,漫漫长日也不至于无望。怕就怕这满腔的情愫尽皆给了个不解风情的人,往后的千年里不但时刻尝着相思之苦,还得忍受不得其所爱的折磨,那才是顶顶让人难过的。”
扶黎的眼里有些暗涌翻滚,他虽极力克制,声音却已染上了颤意:“难道千年光阴,她竟不会将他忘了么?”
我抬头浅笑:“爱上了,哪里是能说忘就忘的。”
“忘不掉的。”我背过身去,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千年万年又如何,相思是忘不掉的……因为舍不得。”
七、我的将来是把你也放进去了的
过了几日,我正在柴房里睡得正酣,突然听到隔壁起了打斗声。我赶过去,正见到扶黎连外衫都没有套上,也匆匆赶来。
那厢依依不知何时竟醒了,与黑无常斗得正酣。我猜是黑白无常发现锁魂链拿错了人,回来找茬来了。只是眼见依依力气不支,连手中的赤鞭都有些拿捏不住。我一眼瞅见白无常左手暗地使个杀咒,只朝她飞去。我叫声不好,左手捏起破诀,飞快地朝依依身前掷去,只盼能挡去一半杀机。
不料依依将将摆脱黑无常的缠斗,尚未来得及挥鞭自救,只见她身前突然闪过一个苍白的身影,猛地一顿,竟生生接住了白无常和我使的重重术法。
“夫君!”
依依一声惊呼,竟已语带哭腔。
“你这是何苦……”那个由来笑闹凡间的鲤鱼精,此刻泣不成声。扶黎与我使个眼色,我们各使一个定诀,将黑白无常定在原地。
“你是妖……是长命千年的妖啊……”男子身受重击,连说话都很是费力,“我只是个,只是个凡人,给不了你将来,你便将我忘了……”
“和他人另结良缘么?”依依猛地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可你怎么忘了,我们说好了,每年的冬天还要一起去赏梅……”
她怀中的男子倏地睁大了双眼,深深地望进她的眸中,道:“跟了我,你将来便……”突然,他猛地咳出一口血,鲤鱼精连忙拭了,又用沾了自己泪水的手轻拍他的背脊,可他却一声连着一声地咳,仿佛要把命都给咳出来。
“你只道要许我一个将来,却不知我的将来,是把你也放进去了的。”她泪流不止的眼眸万分坚定,“只要能跟着你,长生千年,容颜不老,我不要也罢。”
那男子长叹一口气:“我竟不知你用情至此……”
“依依,”他唤她的名,血染的唇舌中平添一丝暖意,“今生是我会错意,终归是我负了你。来世,来世我即便拭佛杀神,也要护你一世。”
依依已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
“对不……”
这一世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八、我用来世换你这一世的情爱
门外是一颗老柳树,平日里尽招些虫鸟,蝇飞蛾舞好不热闹。此刻月上中天,万物皆眠,只闻得柳树上一声连着一声的蝉鸣,叫得嘶哑又悲凉。
依依跌坐在地上,怀中是她刚刚咽气的夫君。我望不见她的眼,她的眼已被泪水淹没。
“没有来世了……”她喃喃道,指尖轻轻地为她夫君擦去嘴角的血迹,“我向佛祖许下重诺,用我的来世换你这一世的情爱。你爱上我的那一刻,我便没有来世了。”
她站起身来,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可是嘴角却已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一如初见时候的模样,娇艳又放肆。她缓缓走到黑白无常跟前,虽是痛极,面上却仍旧笑着:“你们杀了我的夫君,一报还一报,我便替我的夫君报仇吧。”
说罢,她猛地甩出长鞭,朝着动弹不得的黑白无常大力挥去。
突然,白无常右手倏地一把抓住了鞭尾,同时身形向旁飘去,刹那间躲过了依依的重击。
我大吃一惊。那白无常的定身诀是我下的,按理不会这么快就能自行解开,难道……
我来不及多想,只见依依娇吒一声,长鞭如灵蛇一般重又追上白无常,鞭尾上精光点点,竟是使出了她毕生修为。
白无常嘴角冷然一咧,不闪不避,一手结印解开了黑无常的定身诀,一手唤出万千骨针,铺天盖地朝我们袭来。我正见扶黎呆愣地看着那死去的男子,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我心下大急,一个箭步挡上扶黎身前。
依依手中的长鞭不知何时已经脱手,她一改先前激愤的模样,突然垂下手来,仿佛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锁了我的魂去,来世,是不是就能和我夫君一道投胎了?”她笑着问,嘴角渗出血丝。
锁着她的黑无常一顿,道:“你惹怒我们无常双使,只是为了让我们锁你的魂去投胎?”
“是啊……咳咳……”依依终是乏了,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我向佛祖许了来世,只要为妖一日,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还不如……咳咳……还不如被你们锁入地府,就算油煎火烧,也总有再世为人的一天……”
黑无常倏地松开锁魂链,依依站立不住,猛地摔在地上。
“你倒是个容易心软的……”依依看着黑无常,笑道。
黑无常默不作声,只缓缓拖起了锁魂链。白无常见状,使了个术法,只见依依的双眼终是缓缓闭上了。
锁魂链从依依身上缓缓拖出一团白光,正是她只剩一半的精元。
黑无常收了依依夫妻的魂,正要离去,那白无常却突地停下,看着我道:“我向来是个多话的,你也莫怨我多言。我解开你的定身诀,概是因为你仙元不足的缘故。你又受了我那么多记骨针,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吧?”他与黑无常一道渐渐潜入地底,阴森森的话音却飘渺地绕在耳畔:
“这才是你的劫啊,青灯仙子。”
闻言,我终于觉得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九、在我的劫数里,约莫注定便是要为你流光性命罢
黑无常掷出的那些骨针接连不断地,密密麻麻地,从我的心口、肋间和肚腹之中穿过。我紧闭着眼,只觉得针刺的地方一阵阵地发冷,刚开始只是点滴冰凉尚可忍耐,现下却串连成大片大片的酷寒,直让我觉得冬雪裹身,全身上下再无一丝生气。
“阿泪!”
我倏地睁开眼,看到扶黎的眼里涌起滔天的巨浪,是我熟悉且怀念的情动颜色。我突然发现,大默咒已不再锁着我的唇舌,显然是劫破了。
“扶黎,你是不是,记起我了……”
我伸手抚上扶黎的侧颜,他反手抓住我的指尖。“是,我记起你了,我记起你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的模样长得太过寻常,你不怎么记得住呢……”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扶黎紧紧抱着我,摸了摸我的脸颊,又握了握我的手,道:“你身上怎么这样冷?”
我不管他在我身上摸索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念叨:“你走了,留我一人在佛境里,我常觉得冷……”我微微地抓住他的衣衫,入手都是温暖:“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走呢……”
扶黎闭了闭眼,道:“我是不得已。”
“五百年前我算到我的劫难,是爱不得。”
“我的劫难,是你。”
“你的本尊是一盏青灯,而我,却是忘川水畔的一缕长风。”
“风过灯灭。若要你一世安稳,我便不能靠近你一步。”
“佛祖为我释梦,我看到你如今日一样,为了救我,倒在我怀里。”
“佛祖说,我是夺你寿命的祸首。”
扶黎把这些前因后果说与我听,我却已毫不介怀,我只心心念念着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懂,你怎么会将我忘了……”
我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扶黎,你怎么能忘了我?”
他微微屏气,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深重的悔恨:“相思太苦,我向佛祖求一碗孟婆汤尽忘前尘。”
“孟婆汤太烈,我忘了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的名字。”
“可我一直记着,我要救一个人。我收集百种灵药,炼成了还生丹,就是为了救她。”
“再见到你,我也想不起过往之事,直到我被锁魂链撞到心口。”
“锁魂链是地府灵物,撞破了我体内孟婆汤的禁制。那一刻,我终于记起你。可我不敢与你相认,我怕你怨我……”
我终于知道那时候他为何眼里都是震惊,终于知道他哑到说不出话的唇舌里唤的是什么。
原来他是在叫我的名字,是在唤“阿泪”。而我为了等他唤这一声,等了足足五百年。
扶黎将余下的还生丹都送入我口中,我只觉得一股暖气自咽喉延下,复又归于冰冷。
扶黎道:“你用仙力化开还生丹,便无事了。”
我扯了扯嘴角,将手从肚腹上挪开,让他看到那止不住的鲜血。
扶黎大惊:“你不是,你不是仙么,区区骨针怎么会伤你至此?还生丹呢?还生丹难道无用么?”
我摇了摇头,却发现力气所剩无几,连说话都很是费力。“我不是仙,早就不是了……”
仙人都是无情无欲,长生不老的。我不过一盏青灯,受了点化修成人形。佛祖赐名无泪,是因为我本为灯火,泪会折寿。可我自失了扶黎,便日复一日地在忘川里饮泣独眠,泪每流一滴,我的仙力便少一分,寿命便短一寸。到如今,我这绵薄的仙力已无力维持仙身,受了伤也自救不得,只能任他流血不止,钻心蚀骨。
我看到扶黎眸中的光亮渐渐破碎成一片片的月光,我安慰道:“我舍不下你,这是我的劫。在我的劫数里,约莫注定便是要为你流光性命罢。”
扶黎眼里的月光凝成雾气,轻柔地滴在我的脸上,言语是掩不住的悲凉:“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阿泪,你怎么能不怨我?”
我只觉得头脑有些混沌起来,只好模模糊糊地回答:“我不怨你……这场劫难里,谁都怨不了谁……什么造化弄人、天意难辨,不过是自作聪明的苦果罢了……”
鲜血一点点卷走了温暖和生气,眼前渐渐陷入黑暗。恍惚之间,还一直听到扶黎在一声声地唤“阿泪”。
可我已经永不能应他了。
尾声
西天佛境里满满都是盛放的莲花,高高的莲台裹着灿金的佛光。佛祖在永不间断的梵音里沉默,万年如一日的脸上半是庄严半是慈悲。
一名男子跪在莲台下方的云阶上,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她虽容颜姣好,却眼口紧闭,面色惨白,看起来不似活人。
男子抬头向佛祖道:“扶黎历劫五百年,终于参透舍得之境。所谓爱不得、舍不下,正如日沉月起、河水低流,乃心之所向,无可悖逆。然而扶黎因一己之私牵连无泪,求佛祖点化。”
佛境深处忽然吹过一阵清风,漫天的莲花微微浮动,从忘川彼岸绽出了悠悠的莲香。
“你与无泪,是为双生劫。你既已悟道,想必她亦放下了心中桎梏。”佛祖的脸上半是庄严半是慈悲,“她往忘川深处走了五百年,要回来,自然是要些时日的。”
等到梵音飘远了,他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阿泪,回来吧……”
他足足说了一百零八日。
第一百零九日,晚风卷起案前青灯的火苗,火苗轻轻一颤,屋内昏黄的身影晃了晃,便归于黑暗。扶黎坐在无泪的身边,道:“阿泪,回来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忘川的莲花开了。”
身旁的女子仿佛颤了颤,好似久溺的人终于从水底潜出,忽然浮出水面吐出一口生气。
青灯的火苗被风拂过之后突地烧得更猛烈起来,噼噼啪啪地发出热烈的声响。
她睁开眼,正对上他温润的双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