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劫

​​清凉寺中，桃花树下。 住持大师正和小和尚讲经。 

“师傅，什么是劫啊？” 

“心动便是劫。一恨一小劫，一爱一大劫。譬如小和尚你，厌恶苦瓜，则苦瓜于你，便是小劫。待某日你不再执着于讨厌苦瓜，你这苦瓜劫便也就满了。” 

“苦瓜难吃是劫，为何西瓜好吃也是劫了？”

 “哈哈哈！你现在还小，待你长大自会明白。”

“那师傅有劫吗？”

 “自然有。”大和尚眼望这树下的落英缤纷说道。

 “师傅修行这般高，也逃不过劫数吗？” 

“自然是逃不过的，若能逃过，就不是劫了。劫只能渡，不能逃。” 

“连佛祖也不能逃吗？” 

“不能，天下苍生便是佛祖大劫，因为佛祖念念不忘的便只有天下苍生，你几时见佛祖逃过了这一劫。”

 “师傅，我要好好修习，帮佛祖一起渡这个劫。” 

“好！好！好！对了，今天老苍头送菜来了，一担全是苦瓜。阿弥陀佛。” 

“不要啊，亲师傅。”

这清凉寺位于巴蜀大山之中，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是好个世外所在。只是这山中却并未如前人所述那样成个世外桃源，反而一直是个苦寒之地。 山中的居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在此中落户了。千百年来浑浑噩噩，民智不开。直到百年前，从不知道哪里来了个和尚，教授山民何为礼仪，何为廉耻，何为轮回，何为缘法。 

山民感念和尚恩德，便在半山之中建了一座清凉寺，供大和尚讲道布经。 

这大和尚来时带了一棵桃树种子，于是这荒凉的寺中便有了一棵灼灼而华的桃树。

桃树荫下也便成了大和尚最爱的打坐念经的所在。 

几百年来，山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劫生劫灭，劫灭劫生，往往复复轮回了不知有多久了。只有大和尚始终不变，安坐寺中，迎来送往，任世事沉浮，沧桑变幻。 

世事本该就这样波澜不惊如斯流逝的。 直到有一天，寺中桃花树下多了一个女婴，没有人知道这女婴从何而来，只知道她就这样无中生有的出现了。自然而然，这女婴自此便在寺中住了下来。一直跟着大和尚学习佛法。 大和尚一直叫她小和尚，虽然她是个女娃。

 小和尚在寺中慢慢长大着。十数年间，便长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大姑娘。虽是僧衣着身，但是仍然盖不了其灼灼然少女光华。眉如二月新柳盈盈，目若金秋清波漾漾，鼻若仲春新芒腻腻，嘴如溢彩丹砂艳艳。脸盘色若中秋之月，晕若清明之桃。 如此一个明艳少女深藏寺中，不由扰得山下众生倾心向往。

大和尚对山下汹汹山民似乎都不以为意。因为在他看来小和尚已入空门，此生此身早已许与如来，许与苍生，与尘世已是无缘。 小和尚却又是另有原因。因为她心已属大和尚，多年恩情，虽是形同父女，但毕竟毫无关联。大和尚的睿智、从容、大度，无一不让小和尚倾心。虽幼年时玩笑说要助佛祖渡苍生，但那时毕竟人事不知，童言无忌。

满腹心事，小和尚也曾反复思量，无数次她说服自己就这样以师徒的名义跟着大和尚，听大和尚讲经，听大和尚敲打木鱼，跟着大和尚担水，跟着大和尚拾柴。早上对大和尚说一句早安，晚上对大和尚说我功课做完了，没事我睡觉去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陪着心中的人。 

她每天都这样劝一次自己，但是胸中烈火却并未见减。话不说破，心便隔膜。紧挨着大和尚吃饭的时候，她能听见大和尚呼吸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他心的温度。 

“心动便是劫，一恨一小劫，一爱一大劫。”大和尚第一次和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不懂。幸运的是，现在大了，终于懂了。可悲的是，现在大了，终于懂了。 

萌动的少女心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自己。 

她想：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要知足，要珍惜。

 她想：我还是下山吧，离得远可能就忘得掉了。 

她想：我必须要和他说，无论如何也就试试。 

她想：万一说了大和尚赶我走呢，毕竟现在这样也已经很不错了。

 如此，每年三百循环，每日三百往复，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想，我这一劫何时能满啊？谁人能渡啊？

 这一日，夕阳似火，红霞满天，大和尚久久站在桃树之下，反复摩挲这一树穹枝，缓缓招手唤来远处守望的小和尚，说道：“小和尚，为师这一轮劫数快满了，你想知道这一株桃树的来历吗？” 

“想。”只听完第一句，小和尚心内便波澜起伏，她不知道老和尚说这一劫要满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不能打断老和尚的讲话，只能顺着老和尚的话往下说。

“这株桃树是我的一位故人留给我的。”

 “什么故人。”

 “爱人。也是渡我出劫之人。” 原来大和尚也曾有心爱之人，原来大和尚也有爱，原来大和尚也会爱，小和尚半忧半喜，喜得是老和尚也有俗心，忧得是老和尚已有俗心。

 “佛祖云，渡人先渡己。凡出家之人，先要将自己渡到了彼岸。而后才能渡世人苍生。明白吗？”

 “不明白。”小和尚糊涂了，佛祖怎会教人如此自私呢？难道自己没出苦难就不能助人出苦难吗？ 

“自己若不能出脱，便跳不出红尘，摆脱不了得失心。自己若是患得患失，便不能安心渡人，你自己过了岸，心静了，才能放下这世间的悲伤/失望/绝望，这样你才能有力气渡人。或许你现在还不能明白，等你以后就会明白了。”老和尚说完便飘然去了。

 小和尚在原地反复思量着大和尚说的渡人先渡己，良久竟一无所获。突然间想起师傅最后的一句话，说这一轮劫数就要满了，一念及此，便再全无心思再去多想什么渡人渡己的问题。只恨不能马上到师傅面前问清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是什么意思，反正目前这种状态是维持不下去了，自己一世相思，到头来竟只能落得无疾而终，不明不白吗？

小和尚不甘心，很不甘心。这些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感情，今天终于被撕开出了一条小缝。此时小和尚已被各种汹涌而出的情绪淹没，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必须把事情说明了，哪怕接下来的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决定已经做好了，小和尚不再犹豫，径直来到大和尚方丈之内，开门见山说道：“大和尚，我喜欢你。我要和你一起还俗。” 

“阿弥陀佛。大和尚已委身佛门，儿女私情已与大和尚无缘。”

 “你骗人，你今天还说自己以前有爱人呢。既然以前爱过别人，现在为什么不能再爱我。” 

“小和尚，大和尚也爱你，和爱天下苍生一样爱你，也和爱你一样爱天下苍生，我不会为天下苍生放弃你，也不能为了你放弃天下苍生。” 

“我不要你像爱别人一样爱我，我要你只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

 “大和尚希望小和尚能像爱我一样爱天下苍生。” 

“不可能。我不想管天下苍生，我就要过好自己的一生。”小和尚越说越激动，渐渐地竟大哭起来。 

“我可以许你想要的一生，但那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妄而已。你又何必执着。” 小和尚哭累了，迷迷糊糊出了方丈来到自己卧室，惯性的脱去僧衣，侧身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对今天之事越想越气，越想越绝望。想着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相伴，想着自己一往情深大和尚却无动于衷的样子。

小和尚顿时觉得生无可恋了，于是心一横，把门反闩了。一把烛火，欲将这花样的年华和满腹的心事都付与了流水。 方丈内的大和尚先发现了大火，随后附近的山民也都发现了。待山民赶到之时，身着睡衣的大和尚正抱着只穿小衣的小和尚从寺房内出来。

平素觊觎小和尚美色的年轻小伙脸上顿时露出一副醋意的不信任的神色，一些老者故意地说着一些解围的话：“大和尚睡在方丈中比我们离得近。不然等我们赶到肯定就出事了。“

小和尚此时身体虽弱，但神志也清醒。听他们这样说索性双手紧紧环住了大和尚项脖。脸也直贴到了大和尚胸膛，她要再逼大和尚一把。最好这些人将自己和大和尚一起赶出去。这样事情不成也成了。 

山民的反应比小和尚意料的更凶猛，他们像唾弃一个人面兽心的惯骗和轻浮的娼妓一样唾弃他两。山民每个人心中的感情都不一样，有对大和尚的妒忌，有对小和尚的由爱生恨，有感觉被骗了的烦恼。相同的是，他们此刻都在用最恶毒的话攻击着他两。 山民愤怒了，小和尚懵逼了，只有大和尚依然清醒，依然淡定，一副不宠不惊的样子。 

渐渐回过神来的小和尚慢慢恢复了理智，她冷冷的看着这肮脏的众生态，她抬起头，望着大和尚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为之放弃一切的众生，这样的众生值得吗？” 

“小和尚，你看到的是众生劣，我看到的是众生苦。众生之苦，就是因为他们不能自渡于嫉妒，失望，痛恨诸心魔，众生甚至苦于不能自知自己所受的苦难因何而来。所以才需要佛祖，我佛已超脱众生，我佛不会再有嫉妒，不会有失望，不会有绝望。所以才能源源不断散播善，渡化苦，如果一次被误会，被辜负就放弃，那就不是佛祖了。小和尚你要记住，自渡不易，渡人亦不易，不厌不弃，方得始终。”

 “南无阿弥陀佛。”大和尚低声轻念，轻轻放下小和尚，然后缓缓走进这熊熊烈火。

小和尚又一次懵逼了，山民们也懵逼了。

 这一场大火，渡了所有人的劫。大和尚全了自己的功德，小和尚体会了众生，看透了众生，完成了自渡。村民们原本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直到听完大和尚一番表白，才渐渐静下心来反观自己的，完成了一次自省。以善报善，以恶报恶，终究只是凡人所为，终结恶果，生发善因，方是我佛行止。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火灭之后。小和尚想在余灰中找寻大和尚的舍利。但是光秃秃的山石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梧桐种子。

小和尚带着这颗梧桐种子离开了。去了一个环境更恶劣的地方。向那里的山民教授何为礼仪，何为廉耻，何为轮回，何为缘法 。

灵山脚下，佛陀端坐双生树下。给信众讲着生死，讲着轮回。这双生树一半桃花，一半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