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崇高

夜读史记，“太史公曰”般浮华点评似乎已成脑海里挥之不散的梦魇，每每细读，总是要把脑袋这样向后大幅度的拗过去，拗过去。

这次读到的是项羽本纪，司马迁这厮，最擅长用短新排比渲染气势，尤其是这段，大有气压山河，吞吐宇宙的豪迈。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脑子里电石火花般闪过一记闷雷。

“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涉间是谁?何以“不降楚”?又何以“自烧杀”（自焚而死）?

我陡然一惊，是啊，每每读到《项羽本纪》，大家都被项王“破釜沉舟”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几乎所有人都笼罩在西楚霸王的主角光环之下，从王安石、李清照、陆游，哪个古人不是项王的铁粉?

就连李清照这样的大宋第一才女，敢于离婚酷爱赌博搓麻将的时代弄潮儿在项王面前都秒变小迷妹：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但是我们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

一部电影，主角再精妙的表演都离不开配角无私的烘培，红花还得有绿叶衬托，况英雄乎?

这个叫涉间的兄弟在西楚霸王面前用最残酷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生命，同时也间接促成了项羽这个耿直boy从男孩到男战神（简称男神）的华丽蜕变。

涉间究竟是谁?

下面请允许我用5W1H的方法做一下自我反思。

what?

涉间到底做了什么?翻译过来很简单，他不投降楚军，自焚而死。

who?

涉间是谁?这是个头疼的问题，史记对他的记载偏少，但是我们依旧可以猜一猜。

涉间出身怎么样?会不会是个屌丝或者只是打酱油刚好路过的角色?

答案：不可能。

大秦帝国自商鞅变法后就锤炼出一支庞大的帝国军队，当战争的机器碾压六国的故土，始皇嬴政时期，旧六国的统治阶级覆灭，旧六国有大量的前贵族沦为贫民或阶下囚，虽然旧的社会秩序已经崩坏，但是这些贵族的社会地位并未受到削弱，其中秦国故地的贵族之风最盛，他们几乎垄断了当时所有的职位，平民通过奋斗拥有高官厚禄的现象少之又少。

据统计，纵观史记，有名字记载的奇人除了滑稽列传与刺客列传里面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平民外，大部分英雄都是贵族出身，即便不是贵族祖上也曾是贵族。

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断文识字，他们对文化拥有绝对权威的释义权。

有地位有后台的贵族在生命面临威胁时几乎可以依靠家族与宗族势力全身而退，但是没落贵族在战场上似乎只能血战到底了。

比如身为秦地贵族的章邯在项羽面前胆怯了，他选择了投降，同样出身江东贵族的项羽一开始并没有为难章邯，而是封章邯为雍王，镇守三秦之地，堵住刘邦反叛之路。

比如身为大秦第一战神王翦子孙的王离，他也选择了投降，项羽相对应的给予优待。

但涉间好像是一开始就没退路的。

由是观之，涉间是个没落的秦国贵族，类似于韩国的破落贵族韩信。

当时，项羽率领二十五楚军迎战章邯率领的三十万秦军相拒于巨野，之前秦军已经打了败仗，项羽“破釜沉舟”，楚军以一当十，历经九次战争打垮秦军主力，并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之后涉间出场了。

根据叙事顺序，涉间可能是王离的副将，王离、涉间共同统帅着这支大秦长城守卫队。

所以，涉间是个破落的秦国贵族后代，他是个偏将且颇有军事才能。

when?

到底什么时候?

公元前207年，巨鹿之战的后续战争，同时也是陈涉吴广农民起义被绞杀后的第二次起义高潮；这一年也是秦二世胡亥三年，经历了夺位之初刀光剑影的血雨腥风，秦二世从一开始还算兢兢业业、苦心孤诣、颇有“始皇明风”的继承者退化成一个跟宦官赵高“指鹿为马、游乐后宫”的无道昏君。

就在去年，也就是公元前208年，丞相李斯与儿子李由被腰斩于东市，大秦帝国的左膀右臂被秦二世自己给废了；公元前210年，名将蒙毅去世，大秦帝国的长城护卫队失去了主心骨。

涉间所处的年代，正值柱国能臣被杀，戍边武将倍受猜疑、凄惨离世的历史最低点，但是秦国武将二代目们仍旧在困境中奋起，他们通过镇压农民起义艰难的向二世皇帝传达着自己的忠诚。

where?

在哪儿?

这个答案简单粗暴：巨鹿。

why?

为什么涉间不降楚?又为何“自烧杀”?

答案在始皇身上。

秦始皇灭六国，楚国是最后被灭亡的，楚地盛行的“三苗”文明迥异与秦地的“中原”文明，所以会写《离骚》、《九歌》这样颇具浪漫主义诗风的楚国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秦老西那边的大老粗们。

楚国在被秦国剿灭的过程中，死伤由为惨烈，项羽的祖先项燕率领族人与秦军拼杀至最后一刻，在临死前，楚人发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时代怒吼。

秦始皇与二世皇帝都没有做好对楚国百姓的安抚工作。

文化对立，历史遗恨，像涉间这样的秦地贵族与项羽这样的楚地贵族在战争开端就已是你死我活的搏命主角。

但是涉间似乎还有他自己的考虑，是啊，楚人太残暴了。

项羽这个耿直boy凭着满脑子国恨家仇对秦国军队展开疯狂报复，每每攻城掠地，动辄屠城，杀光了秦地城池里所有活物还纵火焚烧，其残暴血腥程度远甚于他的好兄弟刘邦。

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项羽的疯狂报复也让秦地百姓彻底寒心，本以为可以投降保命，现在看来只有死战到底了。

how?怎么做的?

涉间在狙击楚军后，知道自己难有活路，他可能告诫过主帅王离：“别忘了楚人对我们的仇恨，投降也是死路一条”

但是王离想活，无奈之下，涉间只好带领最后不想投降的士兵朝项羽的军队发起死亡冲锋，军营里燃起大火，火光所至尽是大秦健儿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

几轮冲击波下来，涉间的士兵伤亡殆尽，涉间应该跟项王后来在垓下一样，“身披十余创”，陌路英雄终迟暮。

楚军围了进来，涉间筋疲力尽，他用最后的力气调转马头面对火光冲天的营寨，用剑戳了一下马屁股。

涉间的良驹带着他冲进火光中，涉间自焚而死！

他保持着旧秦国贵族高贵的气概，宁死不降，自焚而亡。

他也保留了大秦帝国“虎狼之师”的最后尊严！

贵族的血脉，军人的血性，“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只有区区两句描写，似乎云淡风轻，间或一笔带过，但其中的历史厚实，谁又能知道?

这是渺小的崇高。

渺小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