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是个赌棍。
拉着很多人来家里,在黑洞洞的客厅中央摆上一张桌子,铺上花色桌布,倒上白玉似的麻将。随着哗啦啦声音的响起,嘴里的烟点上了,手边的茶杯被注满了,激动的脏话随口而出,崭新或陈旧的人民币在桌边随着他们的动作微微起伏颤抖。
他的妻子——25岁的年轻妇人,沉着脸站在一旁,为他们准备茶水、吃食......她不能让他在“朋友”们面前丢面儿。他们的孩子,总共有三个,8岁,6岁,3岁,躲在更加黑洞洞的里间里,玩耍、聊天、写作业。
那时候他的信念是赚钱,不过这赚的方法是赌。他对自己的脑袋再信任不过了,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聪明,一定能有办法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五十、一百、一千......甚至更多。
但结果却是输掉五十、一百、一千......甚至更多。
他常常这样,通宵到天明,倒头就睡,胡乱吃两口饭,再通宵到天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他的口袋越来越瘪。妻子对他的耐心已损耗殆尽,孩子们总是被客厅的尼古丁烟雾熏到咳嗽。他们疑惑地问妈妈,爸爸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某天凌晨,他停止了搓麻将,出去解手。站在墙角,抬头仰望天鹅绒布一样的夜空,上面缀着的一盘圆月是那么的亮,仿佛先祖那充满智慧的眼睛。天边依稀有星星在闪烁,但它的光芒在月光的掩映下隐约又微弱,如同他心中那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
在月光的照耀下,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浅淡又轻薄的雾。他那颗蒙尘的心啊,在这样的月光里,一下子变得干净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由过去穿透现在,又看到了他的未来。
有人站在台阶上喊他,让他继续回去搓麻将。他扣好皮带,已下定决定。从此之后,他又有了新的信念。
第二天,他的妻子便把那袋麻将扔到墙背后的垃圾堆里去了。家里再也不见半夜的牌局,也听不见那些或暴躁或喜悦的吆喝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是他很快又感到了迷茫。不知道如此平静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他曾经揣着满怀的浪漫,用画笔和文字勾画着他的理想王国。但如今那理想国在他心里成了一抹不值一提的影子。他现在是一位迫不得已的丈夫,一位迫不得已的父亲,他感到很迷茫——他觉得他从来都不适合平静的生活。
他想起那年十四岁的青春,太阳落下山后仅存一抹余晖的傍晚。他偷拿了父亲口袋里的钱,同小伙伴们一起,想要搭上去远方的火车。他向往天边的夕阳,向往别人口中所描绘的“山的那一边”。他那时总觉得他会找到那么一个地方,完美的、充满活力的、温馨又热情的城市,比他那家教森严、严肃阴沉的父亲要好一百倍的另一位父亲,比他那毫无尊严、只知做饭扫地的母亲要好一百倍的另一位母亲。他那时候的信念是如此坚定,他根本不相信它不会实现。
过了一周,他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口袋里的钱早已花完,脸上的信心也荡然无存。除了一顿打骂,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歌声时常悠悠扬扬飘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引得别家姑娘脸红心跳。他剪了那时代最流行的发型,任头发桀骜不驯的朝天竖着,仿佛一只刺猬。可是他同时又是最温柔最沉默的,他时常笑着听别人说话,他们说他的眼睛亮晶晶仿佛星辰。
那时节的冒险失败,并没有把他满腔的雄心壮志彻底浇灭,反而像往上面又架了一把柴,使它燃烧的更旺了。他不想念书了,他觉得伏在课桌上日复一日的枯燥并不能为他的雄心壮志增加一点基础。他对他的父亲说了,他的父亲也并没有反对。他背着书包回了家——那年他十五岁。
不上学的日子要自由的多,他真是爱死这样自由的生活了。他拿着故事书,跑到家附近的扬场上,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蓝天白云,以及被风掀起的草沫。他躲在高高的草堆后面,能从早上看书看到傍晚,直到书上的字再也看不清了,他才起身回家。
后来他不满足仅仅只是看故事书,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梦——他要当作家!于是他开始写故事,写各种各样的故事,用他的那一手好字。即便他的读者只有他的小弟和小妹,他也乐此不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忽然感到索然无味,开始想念在学校里的生活。他坐在扬场的大石头上,望着别人背着书包说笑打闹,感到自己忽然长大了似的,无比的孤独和寂寞。
他不再写故事。他开始抄歌词。把那些歌词用花花绿绿的颜色在本子上一笔一划认真抄写下来,旁边还黏贴着歌手的贴画。他心里冒出了另一个梦——他想当歌手!想像他们一样抱着吉他在舞台上静静歌唱,台下那一双双享受又崇拜的目光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幻想着,似乎他真的成为了一名歌手,已经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舞台。
可惜这个梦被他的父亲狠狠击破了。他不允许他有着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他飘在天上不着地,得让他尝尝现实的滋味才肯脚踏实地。他再不允许他听歌,把他的磁带都没收。他把歌词本藏在了床底下,把自己关在二楼小小的、阴暗的房间里,盯着窗外的大榆树发了两天的呆。第三天他出门了,跟着父亲的朋友去做学徒。
他到底学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段日子好像是踩在棉花里走过来的,不怎么高兴,但也不悲伤。他想也许他正需要这么一段麻木的时间,来让他那激动又浮躁的心平静下来。十六岁,他回家了,站在家门口,他突然清醒,望着那双原本想用来写作、弹吉他,如今却布满了茧子的粗糙的手,他心想,他大概学的是机械木工一类的事物吧。
他越发沉默,大家都夸他变得沉稳了。
那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梦经过那颗不坚定的心,颜色也逐渐变得陈旧。他把它们锁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心想也许父亲说得对,脚踏实地最重要。
那时他的信念是想做像父亲那样的人,冷酷、无情又果断。他学着父亲的样子为人处世,自认为做到了,他显然已成了一位冷漠的无情杀手。他那颗浪漫的心啊,从来都不肯放弃为自己构画幻境。
写不出来东西,又只能小声歌唱的时间里,他开始拿起铅笔画画。或者在一张弟弟妹妹写完了的作业纸背后,或者在储存室里忽然翻出来的一本积满了灰尘的空本子上,又或者在那片扬场干净平整的地面上。他画了很多东西,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拿给比他年纪小的看,他们都发出惊叹。他的心又开始躁动不安,他心想,也许他可以当个画家。
有那么一天,他在纸上把他脑海中的父亲画了下来,威风凛凛、指天踏地,身披黄金铠甲,手持丈八长矛,宛如上古神将。他鼓起勇气,把这张画拿给父亲看。但他的父亲只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对他说起了他的亲事。
“我不想结婚。”这是他在十几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反驳父亲,“我想先干事业。”
“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不冲突。”
他望着手里的那页纸,再次感到索然无味,梦游一般飘出了门。他抬头望着空中丝丝缕缕的碎云,忽然觉得人生就这样了。
他的父亲早就为他把一切都安排好,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挣不脱那根弹性的束缚丝线。他屈服了,反正父亲都会操持好的。
相亲在一间黑黢黢的房间里进行。他连她的脸长啥样也没看清,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小,笑起来很腼腆,半小时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换过。他出了门,父亲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他没看清她长啥样。
媒婆在一旁唠叨,说这家姑娘的品性如何如何,家境又如何如何,和他简直是金童玉女,相配的很。
父亲说,“他没看清她长啥样。”
媒婆愣了愣,顿时笑了,“哎呀,这小事嘛!”她招呼屋里的姑娘家人,那家人就把姑娘搀扶了出来。她低着头,双手在衣角上搅来搅去,两只脚简直不知道怎么摆才好。
他不敢说话了,只盯着她被阳光照得反光的头顶发呆。
他还是没看清她长啥样。
父亲很满意。回去的路上,他就好像敲定了一件商品一样对他说,这姑娘很好,又勤快又老实,她家人要的彩礼也不多......我看好,你呢?
父亲也就是这么象征性的问一问,至于被问的人提出的意见,他从来不听。
“我还是没看清她长啥样。”可是他在心底念叨着,觉得很不甘。
第二天,他跑到人家家门口去了,手里拿着一页纸,上面画着她浓密的发顶反射出的那一圈光圈。她在院子里洗衣服,站起身叉着腿,把手里的衣服拧成了一条麻花。忽的一抬头,就看到了门缝中探头探脑的他。
她把衣服一丢,溅起了无数水花,然后逃也似的进屋去了。
他把手里的纸轻轻放在门槛上,心花怒放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终于看清她长什么样了。
他在纸上翻来覆去的画,把那天门缝中惊鸿的一瞥画到再无细节可画。然后他把那些画放在门槛上——当然得趁着她在院子里的时候,得让她知道他在这里放了画像,他可不想让别人夺走这分享的机会,即便那别人是她的家人。
后来他们成亲了,那年他十七岁。
那时他终于明白了“成家立业”中的“成家”的含义。这两个字是那么沉重,其中却蕴含着无尽的浪漫幻想。他再也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夜半惊醒时,会有那么一双温柔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拂去自梦中吹来的惊风。
她同他一样,是个浪漫的人。她欣赏他的一切——包括那积了尘的故事本、被小孩子撕去了很多页的歌词本,以及他笔下栩栩如生的那些画。她大字不识,可是却鼓励他去追求他所爱的那些幻梦。
那时他的信念就是,和她携手跨过生命中的每一道沟壑坎坷,直到老去、死去。
他的信念终结于她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
别人都说她喝农药死了。原因呢?为啥喝农药?因为那家的老公公对她干了那事......你咋知道?你半夜爬墙角看了?我就是知道,别人都是这么说的,不然她为啥喝农药?
云云。
但不论人们怎么猜测,真相却随着死者的逝去被永远埋藏进了坟墓。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那个姑娘的脸庞永远停留在了如花似月的十七岁。
他疯了。
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也不去上工。大家都说他疯了,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说他没疯,说他总会好的。他们想把他屋里那姑娘的东西收拾了,他歇斯底里的把他们赶出门,然后反锁。守着那些衣服梳妆用品,就像守着她的人一样。
他在歇斯底里的时候,看上去好像真的疯了。
但他真的没疯,因为他清楚的记得他和她短暂的幸福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巧笑嫣然,记得她在蒙蒙亮的晨光里打扫屋子的纤细身影。
他清醒的很,但是走不出来了。
他的父亲害怕了——害怕那流言越传越甚,害怕因为那流言和儿子的异常让他在邻里邻间再也抬不起头。或许其间有着那么一丝父爱......或许吧。
他在乡下找了一户人家,那家人屋肚子里揣着七个姑娘,两个儿子。大姑娘已被人定下了,他定了二姑娘,送上彩礼,开辆旧桑塔纳,在乡下人羡慕的目光中把那姑娘接到了自家里。
他对他说,“这是你的新媳妇。”
他想死,但他没忘记父亲对他说过的话:自杀会下地狱。
那她呢?她如今是在天堂还是地狱?她是好人,她不会下地狱的......那为什么坏人不下地狱?为什么坏人还好好活着?他觉得他的脑袋乱了,有人帮他换新衣,想给他剪头发剃胡子,他挥起两条胳膊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反锁上门。
守着她的衣物和梳妆用品,就像守着她的人一样。
那二姑娘嫁进来的时候,看到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睛底下缀着两个大黑眼圈。她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了别的女人生活过的痕迹。她什么也没说,卷起袖子,弯下腰,开始打扫屋子。
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那已死之人的物品都收拾了,拿出去摆在院子里。从此以后,躺在身边的人变了,也不会在他夜半惊醒时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的人生迈入了另一个方向。
别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站在原地。于是他的信念变成了努力跟上别人的步伐。他要从痛苦中走出来。他把她的照片都交给了父母,把她的东西都烧了,以为看不见就可以完全忘却。他看过去好像真的全部忘了,因为他又开始笑了。
新媳妇一双杏眼嵌在银盘似的脸上,又娇小又勤快,性子开朗活泼。有她在身边,就别想着一个人静静呆着啦,她总会给自己找很多事做,又给身边的人找很多事做,反正怎么都不会闲下来。他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到底在打扫些什么,总是在忙,总是走来走去,就没有坐着的时候。
他被她吸引了。她就好像一颗太阳,初升的时刻把他心中的阴霾黑暗全部驱走了。
他又有了新的信念——她总是说想去城里打工,想开铺子。他心想,那就努力攒钱给她开铺子吧!这个信念从心里生出来的时候,他的人生似乎一下子有了目标。
她到处找赚钱的目标,陀螺一般不停转。有那么一天早上醒来,他看着她在扫地,边扫边唠叨别人家的男人如何如何的勤快、如何如何的能赚钱、如何如何的精神百倍。他忽然就感到厌烦了,他说,你整个人都掉进钱眼里了......既然别人家的男人那么好,那你嫁给别人家的男人去。
她愤怒了,挺着个大肚子和他吵架。骂他窝囊没出息,整天只知道躺在床上偷懒。骂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看他那些没用的破书,画那些没用的破画。他低着头没吭声,他知道她把他过往的那些幻想都看见了,绝对是她自己去旧物里翻找出来的,因为自从那个人去世之后,他再也没写过一个故事,画过一张画。
他迷迷糊糊的,撑着胳膊坐在炕上,任由着她骂。她的一张嘴好厉害哦,直直骂了一个小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词汇。后来可能也觉得累了,不骂了,接着抱着大肚子干活。
他觉得人生突然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由着本能带着他朝前走,每当脑袋里那个声音对他说:“这样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他就骂它,让它滚。他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声音,才让他活得这么痛苦。
后来他居然成功了,那个声音再没出现。而他也从明亮张扬的少年彻底变成了人群中不起眼普通的那一个。他的麻木为他曾经拥有过的独特谢了幕。
那时他的信念是什么呢?
是活下去。
他开始了他迟来的叛逆,试图用桀骜不驯去抵挡生活中让他不习惯的一切。他需要刺激,需要幻想,而那幻想正在被他现实的妻子一步步的抹杀至死。
很难评判到底谁对谁错。大约只是性格不合适吧。他很痛苦,她也一样痛苦。她做梦都想找到一个完美的男人。后来她找到了,和那个“完美的男人”在一起八年甚至更多。她不怕他,因为他在她心中就是垃圾,只要他质问她,她就有更多的理由去反驳他,反正他总是说不过她的。
人到中年,他好不容易在三个天真的孩子身上找回来的曾经的信念被击打死了。他觉得命运是那么残酷,总是不停地折磨他,没有给过他一丝好处。
他的风趣幽默、理想主义是不切实际,他的顺其自然、平静淡然是不负责任,他的沉默寡言、善良包容是懦弱无能。
他是真的爱过她,他的第二个妻子。他对她的放纵不闻不问,他一年里有十个月都在外面,她在家里做些什么,他就算没看见也听见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大概理解她的不甘,因为那不甘他品尝过。可是他却不肯轻易放开她,因为他也知道失去的滋味。
清楚的很,也难过的很。
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他拿走了她的一切,只放走了她这个人,任由着她去和她那“完美的男人”在一起。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果断的时刻,他感到畅快无比。
离婚一年后,他在朋友的介绍下再次结婚。那是个性格安静温柔的女性,带着她的两个孩子。那时他的三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奔波在外。他忽然觉得这时才是他生活的真正开始,因为他前半生的动荡在此时终于结束了。她为了他生了一个小女儿,他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给了这个小女儿,而这是他从未给过他那三个已成年了的孩子的。
他觉得,现在的这段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感到幸福了。
此时他的信念是,弥补过去没有做到的一切。然而他的动荡在别人心中也早已造成了动荡,那动荡大概和他生命中的动荡一样,得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平静下来吧......说弥补,显得很无力......
他的信念是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然而他从来都没能完全做到。从信念的枝干上所延伸出去的所有小枝干显得充满了矛盾,无法糅合。人生的悲剧并不仅仅指生离死别,那些由平凡的小事所引发的痛苦就好像白蚁啃食家具一样,逐渐把一个人蛀空......在一次又一次对痛苦的妥协中,他失去了自我,只为别人活着。他的信念变成了别人的信念,他再没有自己的信念了。
因为把信念放在了别人身上,他开始埋怨别人和命运。一个人变得让人感到厌烦,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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