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

当我沿着一碗碗面的袅袅轻烟，追溯到生命的最初，蓦然发现，那个关于爱的答案早已在那里等候。

一碗面

                          01

姥姥在世的时候，每次看见我吃面条都会说：“青从小就爱吃面条。”

根据姥姥无数次的叙说，我脑补出了这样的画面：每天清晨，姥姥抱着我，踩着饭点儿准时出现在距离姥姥家不足百米的“拐姥姥”家。拐姥姥家的灶头往外冒着火和烟，见我们来了，拐姥姥也不说话，转头拿过一个碗，盛上热腾腾的半碗面递给姥姥。没有客气和寒暄，姥姥顺手拽过一个小凳坐下来，或者就直接坐在炕沿上，开始喂我吃面条。

其实在我真实的记忆中，拐姥姥是个很凶悍的人。拐姥姥是外地人，一条腿拐了，说话很侉，我基本上听不懂。她的头发是很卷很卷的自来卷，眼睛大大的，脸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具体位置我记不清了，或许在颧骨上，也或许在嘴角。她经常站在院中，用她那谁也听不懂的话叽里呱啦大骂。因为总有一些淘气的孩子，欺负她腿脚不利落，偷她院子里种的瓜和枣。多年后，当我学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年老的杜甫形象和拐姥姥的形象一下子重合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姥姥究竟抱着我去拐姥姥家吃了多久的面条，姥姥只是说：“有一天你吃完面，我用她家的毛巾给你擦完嘴后，你一个劲儿用手擦自己的嘴，从那以后再也不吃她家的面条了！”

姥姥每次说到这里都忍不住笑起来，我也跟着她笑。不过，无论是面条的味道，还是毛巾的味道，我统统都不记得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每次回家，姥姥总是早早来我家等我。春夏的时候，她坐在大门口等，秋冬的时候，她坐在屋里的炕上，靠着墙，侧耳倾听地等。

每次回家前一晚，我总是激动地睡不着，早早醒来收拾。但我一般不吃饭，留着肚子回家吃。三个小时的路程被满心的期待拥堵得无比漫长。

回到家，不大的功夫，妈妈就端上一碗香气四溢的热汤面。姥姥则满心欢喜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开始说：“青从小就爱吃面！......”

姥姥的话像秘制调料，撒进我的面里，甜丝丝、软滑滑，让我吃得无比舒服熨贴。

姥姥就这样讲啊讲，一直讲到了八十八岁。

姥姥入土为安那天，田野里到处一片银白，几十年不遇的厚厚雪地上，留下了凌乱的车辙、脚印和时断时续的哭声。

姥姥一生太艰辛，就让她盖着厚厚的雪被好好睡一觉吧！我相信，姥姥一定会有一个梦，梦见吃面的我，然后笑吟吟地再次说起从前。

                            02

小姨只比我大七岁。我小时候的看护任务是交给小姨的，即便是在她上学的时候也要背上我。

小姨在教室上课，我在外面等。时间长了，等得不耐烦的我就会跑进教室去找小姨。这时候，老师就不让小姨上课了，让她出来看我。小姨只好小声哄着我，或背或抱，站在教室门口听课。

在等小姨上课的时候，我总是盼着快点下课。除了喜欢一群孩子围着我逗我玩儿，更让我激动的是可以吃上贾老师热气腾腾的面条。

记得那个贾老师，最爱在下课的空隙，蹲在宿舍门口吃面条。他总是朝我招着手说：“过来，过来，给你吃面条！”小孩子对吃是没有抵抗力的，何况是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

贾老师总是一边喂我，一边带着威胁的口吻对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乖哦，老老实实在外面等小姨，如果再闹的话，下次我就不给你面条吃了！”我一边急不可待地吸溜着面条，一边嗯嗯嗯地答应着。

食物诱惑下小孩子的誓言是不作数的。我等烦了，依然会闹着找小姨。不过，贾老师说话也从来不作数，他每天依然会招呼我吃面条。

有时候，我会使劲想回忆一下贾老师的容貌，可惜，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蹲在宿舍门口，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朝我招着手，大声喊——“吃面条啰！”

                        03

北方人爱吃面食最正常不过了。不过，我对面的情有独钟，却也少见。如果让我举出一件事情证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杀手锏专利产品——“饺子边面”。

俗话说，好吃莫过饺子。逢年过节吃饺子是家乡的一个风俗传统。小时候，爸爸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所以爸爸回来的日子便是我们家的节日。

一般情况下的分工是：妈妈擀皮，爸爸包饺子，我烧火。爸爸包饺子是挤饺子，在面皮上放上多多的馅儿，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边，对头一挤就是一个饺子，不仅速度快，而且这样包的饺子皮薄馅大，美味多汁。

然而，那时候的我就是不喜欢大馅儿的饺子，更为变态的是，我喜欢吃饺子边儿。一个面边儿，稍微带着一点馅儿的咸味，这对我来说就是美味。

爸爸不止一次试图说服我：“吃饺子，吃的就是馅儿！这馅儿里又有肉又有菜，多香啊！吃饺子不吃馅儿，还不如吃面条呢！”

我说完“不喜欢吃”后，再不说话，对爸爸的劝说，不接受，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自己碗里的饺子边儿一个一个堆起，变成一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饺子边面”。

多年之后，我吃饺子的口味已经趋于正常了，甚至开始爱上薄皮大馅儿的饺子。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一口咬掉饺子肚儿，只剩下一个月牙般的饺子边，然后嘴角挂着微笑，慢慢地把饺子边吃掉。

                              04

前几天看一篇文章，作者写如何如何爱吃面，还图文并茂地罗列了各地各色的面食，花样繁多，异彩纷呈。看着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图片，我不由想到《红楼梦》中那道用十来只鸡配着做出来的“茄鲞”，不知道在那华美精致的背后，最后还剩下几分面的味道？

所谓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真正纯熟完美的境界，应该是摒弃了一切繁冗之后的返璞归真。

在“吃面”的武林，我自以为武功已臻化境。几十年来，我不仅对吃面的热情始终如一，而且对吃面的“招式”也是繁简并蓄，做到了万物皆可入面，万面皆可入口的境界。

我的外甥女是个货真价实的吃货，一直行走在吃货的最前沿。她会时不时带我们出去见识、饕餮一番。每次出去吃饭，无论是小饭馆，还是大饭店，无论是中餐，还是西餐，无论犹豫多久，最后我都会点上一碗面。

刚开始的时候，她会用一种近乎怜悯的口吻对我说：“咱回家再吃面行吗？出来就吃点新鲜的、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我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妥协几次后，是永久的坚定：我唯一不变的最爱就是面，只能是面！

到后来，只要出去吃饭，她根本不问我了，随便点个面给我就行。当然，我窃喜得逞的同时，还要收下吃货外甥女一个嫌弃的大白眼！

其实，对我而言，真得觉得几百块钱的牛排并不比几块钱的面条更好吃！一碗面带给我的幸福感，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代替的。

我很庆幸，生命中有一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它们深情地陪伴着我，我也深切地爱着它们。

如果爱，一定要深爱！因为只有深爱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