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坟记》

1、

罗老太爷走时已届八十六岁高龄，须发俱白、牙齿脱尽，黑色寿服下的高大身板显得有些清瘦。

道士们日夜念着经，罗老太爷的十二个儿女及其几十名家眷，随着道士的吆喝声起起伏伏地磕着头。乡下办丧事，停尸一般三日，第一夜谓之“小夜”，道士三个，给逝者“开路”，据说往生路上若无道士开路，逝者会迷惘不知所措；第二夜谓之“中夜”，道士四五个，在吹吹打打念念叨叨中“打道场”“盖灯”，都是引领逝者从生到死的一个转换过程；第三夜谓之“大夜”，道士九、十个，“跑方”“破狱”“散花”等等，都需在亲孝们诚诚恳恳的哀悼怀念中、以磕头的方式相伴完成。罗老太爷子孙极多，丧事办得格外热闹。

午夜盖棺之时，哭声四起，罗老太爷躺在铺了一层木炭、再铺了一床被褥的棺木里，身上盖着一条谓之“衾”的薄绸被，接受亲友们最后的注目礼。然后，上了厚厚黑色土漆、披了重瓷的沉重杉木棺材缓缓合拢，棺盖和棺身间用石灰和泥严实封口，罗老太爷最后的容身之地立马与外界空气隔绝，若棺木不烂，老太爷大概也就永垂不朽了。

吃过早饭，重约千斤的棺木由十六名丧夫抬起，一路颠颠抖抖晃晃悠悠抬向村口山头，这个过程中间，前后各八名丧夫分成对立两组，会就那具沉重棺木赌劲，曰“列丧”，俗话说“孝顺的儿孙，武烈的丧夫”，湘人尚武，老家乡村对逝者最后的敬意，就是用力量表达。

罗老太爷的墓地选在村东头山坡上，墓穴正由几名精壮乡邻深挖，谓之“挖井”。棺木到达墓穴边时先不放下，孝子女孝儿孙们要先脱下孝服铺在地上，棺木需放在孝服之上，不能直接接触泥土。墓穴挖好后，丢入稻草松针引燃，叫“清井”；待柴草烧尽、热浪散去，再敞开一个米袋，在墓底撒米成字，成“富贵万年”字样，袋子里会留小半袋米，待安葬完逝者后回家煮成稀饭，逝者的亲人们同吃，有富贵延绵、生生不息之意。

罗老太爷的棺木下到墓穴里时下了一阵蒙蒙细雨，这并不影响丧事进度。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秋天，罗老太爷的棺木在村口向阳的山坡上下葬，泥土覆盖了那具厚重的棺材，然后垒成一座圆圆的坟堆，罗老太爷在亲人们的哭声中入土为安。

2、

草叶枯黄、雪压屋顶之时，罗老太爷的女儿七姐病了。七姐嫁在邻村，是村支书的媳妇。

七姐病得蹊跷，除了精神萎靡、食不知味外，并无其他症状，乡卫生院、县医院并未查出病因，况且农村人，若非绝症，也不会引起重视，就此在家歇着，时好时差的，竟只拖到了春天，七姐死在了厨房灶头前的木椅上。

七姐走后，大家并不奇怪，生老病死么，也不是个稀奇事，只是乡邻们在一起时，难免会叹息几句，不过四十来岁，若到省城大医院看看，未尝就治不好。

夏天未过尽，“双抢”刚结束时，罗老太爷第四个儿子的老婆四嫂又病了。

四嫂似患了梦游症，常见她目光涣散地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喊她一声，她会茫然地看着来人，似游荡在梦中未醒。四嫂住了阵子医院，病情并未见好转，后来就出院了。医生也只是叮嘱好好休息，注意饮食调养，另开了些滋补品。四嫂死于那年冬天，在一个毫无症兆的夜晚，四嫂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就此了结一生。

第三个去世的是四哥的儿子，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于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上，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小感冒。

紧接着，这一家的男主人四哥，跟在自己的儿子之后，在同一年的秋天去世。除了一个外嫁的女儿，罗老太爷的四儿子一家，在罗老太爷走后的第二年，宣告绝户。

第五个走向黄泉的是罗老太爷最小的女儿十二姐。十二姐先是害了一阵子病，每天晕晕乎乎的，亦是久病不愈。那天中午，阳光很好，野花开在春日的庭院里发出阵阵清香。十二姐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觉得精神似乎好多了，遂决定洗个澡。农村的房子一般依山傍水而建，房屋后墙有宽阔的屋檐，檐外是开挖的山体，洗澡间就搭在檐下，几块木板一围，门口垂着布帘子。

家里人给十二姐准备好洗澡水，看十二姐走进去放下布帘，未过几分钟，只听洗澡间里一声惊叫，掀开布帘一看，十二姐已气绝在澡盆里。

后来，罗老太爷的后人里又先后走了三个，不到四年的时间，竟是死了八个至亲。

邻里乡亲议论纷纷，罗老太爷下葬地有蹊跷的传闻不径而走。有人问阴阳先生，回答说肯定是墓地出了问题，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葬在了“养生地”上。

众说纷纭之时，十一姐的生病，让罗家人的恐慌达到了极限。

与前面八个死者相似，十一姐重病缠身亦是不明病情，亦是精神萎靡晕晕沉沉。十一姐缠绵病榻之时，十一姐的丈夫请了法师来家做法，得到忠告，说要想十一姐病好，必须从罗老太爷的坟地着手。

大家的意见很快达成一致：移坟。

3、

前有阴阳师察看坟地，后是道士吹吹打打，一场挖坟、起坟、开棺、火化、移坟的法事慎重办起。

罗老太爷的子孙们围在墓地边上，一锄一锄挖开了老爷子的坟。扒开松散在棺材上的泥土，但见棺木崭新如未葬，黑色的土漆并未脱落，石灰封口的棺盖紧密合缝，棺木竟是无丝毫腐朽！

几个精壮男子把棺材从墓穴中抬起，放在平地上，由法师们念经做法，然后用利刃割、锉刀锉，费了好大力气才起开了封口。打开棺盖，但闻“轰”地一声，从棺材里飞出大群蚊子，个个大如蜻蜓，黑漆漆一片空中飞舞一阵后，三三两两落在棺材周围停了片刻，然后四处飞散。大家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往棺材里一看，才真叫吓了一跳！

但见四年前入葬时须发俱白的罗老太爷，安安稳稳地躺在棺木里，周身无半点腐烂，一身崭新的黑色寿服下略显清瘦的身形仍是下葬时的模样，而尤其怪异的是：老太爷的一头白发竟已根根转青，微开的嘴里新牙惨白，指甲更是长得不可思议！

一堆柴草、一桶汽油下去，罗老太爷化成了一捧灰烬，另外选就的墓地在同一座山上，相隔不过数十米。成了灰烬的罗老太爷被装入一个骨灰坛中，葬入了那处新墓地。

自此，罗老太爷真就是尘归尘、土归土了，而罗老太爷的家人们，从此也平安自在、再无枉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