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坐在窗边,托腮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
整个车厢弥漫着劣质烟味,尽管车厢内不许吸烟。
太阳从西边的天空迅速坠落下去。很快,云上的金光消散了。
终于,彻底黑了。
车内的白炽灯突然亮了起来。
整列火车吵吵嚷嚷的,小孩子相互追逐着,打闹着,嬉笑着。我犹自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叩响命运的门》,细细品读起来。
从前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被语文科组长要求过读了,当时一心只想着要敷衍了事,没有认真看过,连读后感也是照搬网上的。现在说来还是有些惭愧。
当年的我们,还不能够理解书中的内容。被提问到时,往往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什么不懂。老师总是摇摇头,摆手让那人坐下。
她振振有词地说:“我知道现在让你们读这一类书可能有些困难。但是如果你们现在不读,以后也不会读懂的。”现在不读,以后你们会后悔的。
如今,我们终于理解了老师的用苦良心。
当我们在各种学说的海洋中苦苦挣扎的时候,那些恍如天书令我们避之不及的书籍还在不断地加入我们的书架,批注与读后感写了又划掉,再写,再划。整本书满是划掉的读后感,我们依旧没能理解到作者的用意。
可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的隔壁是一位老人——要说他是老人,其实也不尽然。他身体矮小,瘦骨嶙峋,粗糙的被晒黑的皮肤上赫然有一道疤痕。那深蓝色的工作服像是挂在他的身上一样,浑身散发出一阵酸臭味。
或许是来城务工的人吧。
他颇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好心的乘务员想帮助他将包放到上头的行李架上,他断然拒绝。颤抖着嘶哑的声音说:“不……不用了”乘务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连忙转过头来。他抱着的这个蛇皮袋很是硕大,里边好像装满了些什么。我往窗户靠了靠,因为他的袋子压着我的腿了。
一边的乘务员劝道:“先生,就算您不想放上去,您身边的小姐也想让您的袋子放上去啊。”
他迟钝地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对我认真地说:“丫头,你甭管说啥,我都不会放上去的。”我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坐得更靠近窗边些,低下头继续看书。
乘务员也不劝了,就算劝了也不听。她摇摇头,走了。
一切都太平了。
我要从北京坐到到广州,因为车费很有限,只能买坐票。在这22个小时里,我似乎也只能够呆呆地坐在这里了。幽幽叹口气。
突然翻到了一页令我十分有感触的文章,胡西淳的《你就是一道风景》。
人生在世,何必要模仿别人呢?与其趋势于大众化,不如独树一帜,成为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身边的那位“老人”轻声唤道:“丫头,丫头?”我皱着眉头望过去。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怎么了?”我冷声道。
他赔笑一下,说:“丫头,我问你一个事儿。广州的中山大学怎么走?”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娃子他考上了那什么中山大学,据说是重本的。今年他说他有事不能离开广州,这不我就去找他了。这包可是我们常德的桃源大叶茶跟桃源红茶。他说他在广州成天喝什么咖啡汽水,老早就想念我们家的茶了。之前他回家的时候都会拿去一包的,今个儿不回家了,我和老伴怕他没茶喝……”
我点头应和。
他清了清嗓子,凝视着窗外的那抹黑暗,继续说道:“每年春节,他都会回家来的。今年不知怎的,他年末的时候发了一条短信,说他今年不回家了,有那个什么实验要做,安排不出时间回家。我和老伴打电话给他,老是提示关机。”
“应该是太忙了吧。”
他点点头,说:“我和我老伴可能都多虑了。昨晚我梦见我到了一个殡仪馆,大堂中央放着我娃子的照片,他同学在给他祭奠,老伴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心想,大事不好,不顾老伴的反对,大半夜提着行李箱和提早准备的茶叶来赶火车。咳咳……”他剧烈咳嗽了起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用手轻轻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
好一会儿,他才停止了咳嗽。因为咳嗽,眼框里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他用衣袖胡乱一抹,深蓝的工作服上多了一片水渍,变得更加暗了。
他缓缓说道:“我得去看看他。我要把茶叶带给他。他从小就爱喝茶,我们家那两亩桃源大叶茶就是种给他的。”
“老伯,要不我带你去吧。”我的提议被他欣然接受了。他粗糙的双手握紧了我的手,感激道:“谢谢你啊,丫头。”
然后他就安心地睡着了。而我看着天幕中的黑,试图找到一点点星光。
终于,我发现天有些亮了。不过那是被城市的霓虹灯染的红色。孤月挂在天边,那本来不属于大自然的红光将它的光亮给遮盖了。
正当我准备昏沉睡去的时候,旁边的老人摇了摇我的手臂。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他指了指他儿子给他买的诺基亚,问道:“丫头,能不能帮我给娃子发个短信,让他来接我?”
我不解。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你带路好像有些不适合啊。”
我了然一笑。按照他的意愿,给他的儿子发了条短信。没想到在我把手机还给老人的一瞬间,回信就到了。
短信中大致写道:爸,您怎么来了?等会儿,我这就来接您。
我笑道:“您看您的儿子真是有孝心。”
他点点头,毫不谦虚道:“我儿子他从小成绩就好,考的学校都是重点。平日里帮着我们干干农活,做做家务。和他同学关系特别好。”
列车很快就到了广州火车站。
我帮着他提行李,他怀里始终抱着那袋茶叶。
被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买来装饰的桃花开了,淡淡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大厅。一些人伸手去摘桃花枝,被旁边守着的一个保安呵斥住了。
就让这株桃花一直开下去吧。
我们在火车站左顾右盼了两个多小时,东方都拂晓了,还是不见他的儿子。
他有些不安,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了要打个电话给儿子。
电话那头接通了,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说到:“是机主的家属吗,赶紧来省人民医院看一下,机主他被车撞了,很严重……”
犹如晴天霹雳,不小心劈中了我身边的老人。他双眼无神,手中的袋子砸落在地上,他自己也随着袋子瘫坐在地上。手机“哐当”一声从他手中摔了出来。
他大概坐了五六分钟,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我,问:“丫头,省人民医院怎么走?”
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每一次我从北京回到广州,总能在广州火车站前的广场看到他。他躲在一棵榕树下,双手掩泪,怀里却死死抱着那袋茶叶。
他喃喃道:“娃子,爸给你带茶叶来了。”
在火车站里,总有一株桃花开着。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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