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挂   下

一丝不挂   下

马帅以为看过寂静的污水河缓慢流淌会让他不那么难过，这孤独的河水曾一次一次涤荡他的心，让他释怀，让他心安。而如今，他的心始终不能平静。因着那样天真的笑容。

饭间没了胃口，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笑声，听着他心底野草般疯长的寂寞，二十分钟的饭时犹如他这无聊的二十多年的一生那样漫长且无趣。他已习惯了，他早已习惯了，这寂寥空虚无谓的等待。

终于，表妹晚上住在哪儿被提上桌面儿。马帅心里有想法，不过，他得先听听她的，抑或表哥的。他们一致的意见说出来终于惹恼了马帅，他沉默的接受，尽管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有谁能看出马帅在生气？没有！

所以，他还是要做一些改动的。姑娘住在马帅那个干净的出租房里，马帅心里是快乐的。可是他不能将就着去那有一股腌坏了的豆子味的表哥房里住，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工作，但是不能一起生活。

马帅说，我去电子阅览室。

哥们儿对此并不吃惊，毕竟马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天去过网吧。

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马帅听见路边的虫鸣，听见夜市摊贩不高不低的吆喝，听见油锅呲拉的声响，听不见自己心里难受的轰鸣。

半夜，当电脑键盘激情敲打的声音传入耳际，粗言粗语在耳边来回翻滚，马帅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在一片无关自己的喧嚣里寻得一处平静，他甚是欢喜。他开始审视自己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悸动。

是冗长的生命里缺少这样的欢笑？是姑娘的笑脸让他恍如看到以前那个挂着梨涡的姑娘？还是他实在太久没跟异性相处过？马帅为着自己这些奇怪的念头感到好笑。

凌晨两点半，他突然想看看那个姑娘。

马帅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是个多么奇怪而失态的想法。闭上眼睛，趴在电脑桌上，想象着刚来板桥时那条清澈的河流如何涤荡他的心，让他不再想着那些奇怪的事。这世上，没有比突如其来的冲动和缠绵悱恻的感情更奇怪的事了。

冲动来得如猛兽，如蛟龙御水前行。马帅心里沉寂的那条河流终被劈开，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回住处的路上了。

路过污水河的时候，马帅停了下来。靠着桥头坐下，抬头看了看星空。他不认得那些星座，只识得北斗七星，那个平行四边形的勺子，那个三颗星就能连成的勺把，瞬时似是会移动，剜一口最美的星空送到马帅面前。

可他还是向住处走去，像个被吞噬了灵魂的战士，不知目的地一往无前。

此刻星光倾泻，马帅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借着这星光看女孩的脸。他此刻想吸一口烟，看看烟雾缭绕里女孩的脸，但是他不能。他不想看见这张微笑的脸露出恐惧的表情，他实在不想被当成一个变态。

马帅难以相信此刻这样梦里也微笑的脸属于自己，如此大方的大量也心安理得。他依旧静静地坐着，看着女孩砸吧嘴，看着她因为南方的潮热而翻身，看着这一方星空下的自己的灵魂。

这时候的世界静悄悄，屋外不再传来各种声音，不再有其他的声音打扰马帅心里的安宁。

他静静地坐着，像是看着一件许久没有被擦拭过的珍宝，他舍不得去擦拭，她就这样在自己眼前，依旧闪着光。马帅快要掉出泪了，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在许多事情面前，他保持着同样的面容，就算他的姑娘离开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在一间房子里静静坐了好久。直到今天，他终于要掉出泪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马帅离开屋子。一宿没睡，却像吸了大麻，精神满满。他从不吃早餐，今天却破天荒买了三份早餐，敲了哥们儿的房门，让他给表妹送过去。

三个人在马帅的屋子里吃着早餐，讲着各自世界的故事，听着姑娘的笑声，马帅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孤独的人，看到笑容像是久旱的庄稼遇着甘霖。他又想掉泪了。

中午时候，表妹去火车站又接了个姑娘。马帅木讷地看着哥们儿给这两个姑娘找地方租房，他手足无措。中午的日头正盛，他站在租的房屋门口，一面曝晒，一面阴凉。

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动听，马帅猛吸一口烟，肺里不适，突如其来的咳嗽让他面红耳赤。姑娘们的笑声更盛，马帅觉得肺里不适的地方似是开了一朵花。

他被哥们拉进门坐下，也迫切着融入他们的交谈。看到旁边桌子上摆放的书，随手拿起翻看。

哥们儿表妹凑过来，“这书挺不错的，你要喜欢，拿去看！”

马帅在哥们的玩笑挖苦中狠狠捏了一把书。抬头看着姑娘，“好！”

随后的每个夜晚，马帅坐在屋子里的角落，想着姑娘睡梦里的样子，想着她仍然在这里，嘴角便微微上扬。翻看着这书，脑子里清澈澄明，他还记得那天桥上北斗七星剜给他的那口星光。

白天的时光太难熬，沉默的流水线，沉默的流水线工人，机械地将显屏放在检测机上又拿下来，他甚至觉得那些显屏上所谓不合格的黑点白点比身边流水线上的任何检测员都要可爱。

只有在夜晚，他是放松的，是自由的，是无所顾忌的，像个孩子般纯真。

这本书名是《活着》，马帅觉得自己像那头名叫福贵的牛，被另外一个福贵解救。

当他兴高采烈向姑娘讲述这个相同的地方时候，姑娘严肃地告诉他这本书的故事背景，蕴含的人生道理，讽刺的历史事实，揭露的人间疾苦。

马帅眸子里的星光不见，他只是觉得这书里的人和牛像他一样孤独，再无其他。他像一头牛，听着异于自己的语言，只能低头吃草，不能抬头仰望星空。

他将书还给了姑娘。在这样以后的夜晚里，他躲在网吧里，透过五彩的玻璃窗看星空。那样纯粹的星空像初见时的污水河，柔波万里，而如今也被雾霾遮了大半。

开始怀念的时候，许多事物就要从手边溜走。

另一个姑娘与这个表妹班次颠倒，哥们儿给了马帅一把钥匙，让他早晚照顾这个赖床的不爱吃早饭的表妹。

他开始怀念姑娘的笑容，怀念他们之前的交谈。一本书像一座大山，阻隔了他们的思想。他也懂一万个读者，一万个哈姆雷特。可是似乎读的书越多，越不宽容，姑娘不懂。她那样一板一眼的态度吓到了马帅。他觉得他们像星空和污水河那样遥远，他虽然映着她，她却照耀着别处，未必看得见他。

再次半夜来到熟睡的姑娘床前，马帅坐在屋子的角落，蓦然掉泪。

姑娘的房子偏僻，南方半夜熟热，她身上除了肚子上横着的一条薄毯再无其他。

星光从窗户洒落，姑娘的胴体泛着奇异的光斑，发丝在枕上随意散开，脸上依旧笑容浅浅。她似乎喜欢右侧卧，蜷缩起来的身体是未出生的婴孩在母亲肚子里的形状，胳膊下乳房微显，此刻显得生机勃勃。这样侧卧，臀部紧翘，与腿部结合的弧线柔和妩媚。马帅仍旧掉泪。

听说她要走了。一个月竟这样短促。马帅在角落里落泪，没人看得见。

离别那天，他将他的孤独重又收拾回来，好像从没被驱散开过。远远地，他看着姑娘笑意浅浅，转过头，乌云密布，骤雨倾盆。

回忆盎然，冬日里的湿寒将马帅拉回现实，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灰色的头像闪动，“我遇到过你的孤独。”蓦然两行泪从他眼眶滑落。

他似乎看见，星光洒落的污水河里，他与姑娘嘴角微扬，平躺在水面上，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