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之十一

一周之后，单言接到了Jenny的电话，“单言你好。我方案框架做好了，想先给沈默姐看看，方向上没问题，我再细化，她什么时间有空？”

“她下午没什么安排，你来所里吧，正好还有两个合伙人在，也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次去了Jenny办公室后，单言都是和她电话联系，他有意地避免再去那间办公室。

下午Jenny准时到了律所，牛仔裤配了一件深灰色一字领桑蚕丝蝙蝠衫，带了一条白珍珠的单珠锁骨链。眼圈明显是黑的，一看就是熬了夜，而且不止一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单言看那项链搭在Jenny脖子上没有丝毫美感，反倒显得她瘦骨嶙峋的。

Jenny汇报完，沈默和几个合伙人很满意，觉得可以继续就细节问题进行推进。单言送Jenny到了楼下，“你可以悠着点干，这项目也没那么急，用不着天天熬夜。”

“就算加紧做，真要成型也要一个月，慢慢做要搞到猴年马月啊。老板答应我下个月可以休假的，这项目要是没弄出个大概来，我的休假又要泡汤了。我走了，再联系。” Jenny那小身板远远看去就是一小条儿，感觉风大点都能把她吹倒。

接下来的三四天，Jenny都没有打电话来，单言有些坐不住了，他神经质地担心会出事。安然的死在他内心深处割下了深深的一刀，落下了病根。那以后他一看到女人长期加班，压力增大，满脸憔悴的样子就坐立不安，他怕极了悲剧重演。

一年前，沈默为了一个并购案件也是连续两三周熬夜，取消旅游不说，连坚持了两年的瑜伽都停下了。那段时间，沈默情绪很差，容易暴躁，像蒲草一样沾火就着。单言实在看不下去了，用吼叫的方式表达了对她工作状态的反对。就是那时，单言拿出了安然那封信，送给沈默，作为一种警示。也是那次，沈默知道了单言也爱着安然，他们两个坐在办公室的地上喝着红酒深谈了一夜，将各自知道的零星片段拼凑在一起，勾勒出了各自挚友纠结而深沉的爱情。

那以后，虽然没能如单言所愿，沈默始终没有回厦门去找从容，但至少沈默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开始有意识地平衡工作和生活，这已经让单言很安心了。有时候，单言都觉得自己是菩萨派来拯救那些不知死活的女泼猴的真佛，他总是能遇到拿生命去工作的傻女人。

已经晚上9点了，单言不放心，给Jenny的办公室挂了电话，没人接。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抓起车钥匙，一路猛踩油门，不到20分钟就到了Jenny公司楼下。

电梯停在9楼，单言走出来，Jenny公司的门还开着，但很多灯都关了。单言往Jenny那间办公室走去，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来看的不是Jenny，而是安然。

Jenny办公室里飘出朴树的《平凡之路》。单言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静静地注视着办公桌后面那个还在奋笔疾书的女人。Jenny明显已经很疲惫了，她右手在纸上画着流程图，左手架在额头上，中指和拇指使劲地揉着左右太阳穴，手背上的劲都突出来了。一条镶了细钻的黑珍珠项链搭在胸前。

Jenny喜欢珍珠，尤其是黑珍珠，在深邃的黑中，渗透着魅惑的绿，忧郁的蓝，高贵的金黄，妖艳的暗红。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之下，珍珠总会显现不同的光泽，变幻莫测，你永远琢磨不透它下一秒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猜想不到它将带给你怎样的惊喜。她觉得只有珍珠配得上有品位的职场女性。

单言怕直接走进去吓到Jenny，在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Jenny抬起头，“呦，这么晚了，你是来查岗的吗？”

“我是来救人的，怕你被狼叼走。”Jenny那累得已经迷离的眼神，单言感觉似曾相识，“拼命三郎，你熬夜熬得越来越丑了啊，没人告诉你吗？”

“本来长得也不咋地，再丑也丑不到哪去了。”Jenny站起来，伸了伸腰，她觉到肩背很酸痛。“工作不就是这样吗，永远做不完，上海这么大，到处都是玩命的人，不咬紧牙，怎么能挣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地儿呢？”Jenny走到窗前，隔着落地玻璃窗望着这座装着她梦想的灯火辉煌的城市。

“说的也是，不如加把劲儿，把命玩没了，立马就能得到一块属于你的小盒子那么大的地儿。”单言也走到了窗前，站在Jenny旁边。

“不用这么恶毒吧。”Jenny皱起眉，有些嫌恶地瞪了单言一眼。

“没开玩笑，这间办公室的前主人，就是这么把命玩没的。玻璃窗外面，栏杆边，纵身一跳的事儿，像一片纸一样，消失在黑夜里。”

“听楼上的人说过，这层之前有个女的跳楼自杀了。你认识？”

“我老大，也是我的爱……”单言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他手杵在玻璃窗上，哭出了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是安然跳楼以后，他第一次哭，他曾经也想哭，在独自游荡在西藏草原上时，在和沈默彻夜长谈时，但是都没哭出来。这一次，淤积在心里的苦楚彻底宣泄了。

Jenny被这突出其来的状况吓蒙了，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如何劝单言，只好傻傻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单言哭了很久，感觉大脑都缺氧了，两只手有些发麻。他背靠着落地玻璃窗坐在地上，双手半握着拳架在太阳穴上，情绪慢慢平静下来。Jenny 冲了两杯浓咖啡，坐在单言身边递给他一杯。

“她本该有一份稳稳的爱情，一段悠闲的日子。幸福就妥妥地摆在眼前，可她让这些钢筋水泥格子里的魑魅魍魉困住了心，无力挣脱。只有让自己纠结的灵魂随肉身消失，才能对自己和爱自己的人有所交代。女人不该是这样的。”单言觉得浑身酸软，头靠着玻璃，忧忧地说。他不像是和Jenny 聊天，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开导她呢，爱总是会让人温暖的吧。”

“她爱的人不是我，那个她爱也爱她的人也救不了她。学过能量守恒吧，一个人的能量也是有限的，在工作上用力太猛，在情感上就会动力不足，不但没了爱的能力，甚至会失了接受爱的勇气。”

Jenny不太能理解这种精神状态。她虽然一直单身，但并不是拒绝爱情和婚姻，她是没时间去寻找或偶遇自己的真命天子。她渴望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毕竟一个人在上海过活太辛苦了，要是能有个人爱，生活会甜美得多。她喝了口咖啡，无奈地说，“可是世道就是这么流氓，如果不先玩着命地把自己弄得优秀一些，又怎么能博取优秀男人的目光呢，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吧。”

“没人不让你们优秀，只是要适可而止。不是只有中午的太阳才光鲜，日出和日落也有绝美的魅力。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耗干了自己只能是死路一条。所谓不忘初心，你得先保住自己的心。”

“这个问题是个世纪难题，应该很多职场女人想破头都想不清楚吧。”Jenny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嘟囔。

“不用想，要学会过动心不动脑的日子。”单言已经从刚才低沉的情绪中恢复回来了。

“看来，做完你们律所的项目，我有必要休假了。”

“不要等做完这个项目，你就有必要辞职了！”

“啊？这换道太快，会翻车吧。”

“首先，这公司又不是就一个人，你已经做出了方案的核心部分了，剩下的可以交给其他人处理。其次，就你现在的能力和经验，就算辞了职，随便再找一家类似的或者更好的工作都是分分钟的事。你需要放空，调整，倒掉一些垃圾，才有空间装更好的东西，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单言确实是个不错的HR，职业规划、员工关怀那一套都已经刻入他骨头里了，不经意间就进入了说教模式。

“我确实好累，近来灵感也越来越少，做出的东西都不堪入目。真的要好好想想了。”

“收拾东西，回家睡觉。明天我去接你，我们去佘山。”一杯咖啡喝完，单言精神了不少。

“为什么？”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封闭两天，我帮你赶赶方案，尽早交活。插空儿，让上海滩一流的人力资源专家给你做个职业心理辅导，我可以给你按5折收费。”

“我去，有病的吧你。”

“明早八点半给你电话啊，该带的都带好。优秀男人不是只会在空调房里西装革履，他们也会大裤衩趿拉板儿在太阳底下抠鼻屎。你得走出去。”说完，单言离开了Jenny的办公室，他现在已经不用担心她会出事了。

几天后，Jenny辞职了，她要启动规划了好几年的旅游计划，一个人，不限时。她的第一站是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