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小时

一

他睡着，做了个梦。自我意识只在开头发挥出一点作用：半片安定和一汞口气清新剂混合服用会导致明天迟到吗？没有回应，一片漆黑。上帝带着一打未成年天使出现，其中一个像他圣洁光辉的母亲。买吗？上帝问他。买什么？他问上帝。点心，说着上帝指向他们的点心铺，他们的点心铺像他曾在书上看到过的世界地图，花花绿绿，盛着空虚。他走近，尝了一口，确实是空虚，一口正宗的空虚。成分恰当，比例适中，荡气回肠。我们只接受比特币，上帝说，一口1000。平民亏欠上帝会怎样？他想。人民币兑比特币的汇率又是几何？他沉思。而上帝微笑：按6502比1算，去掉零头，你需要给我650万。650万？他反应神速，当即吓醒。

5点天光微亮，勉强算凌晨。结合了经济学与世界第一宗教的噩梦余韵未消。他转了个身，发现了多余的生命迹象，一个正睡得深沉的女人。上帝，有那么几秒，他失忆了：我他妈结婚了吗？一些意象袭来——氏族公社，契约精神，城市户口，120平米的房子，70%的贷款，森林和树木，婴孩和指环......我脑子里那一堆用经验炖成的浆糊已经能够表演成熟了吗？妈妈，救我——然而万幸，全是虚惊。这个女人只是他一个同事，他们一道签署过的，只有同一证券机构的劳动合同。她细软弯曲的头发、单薄笔直的背，以及绷着深灰色丝袜的细长的腿，只出现在很多个工作日里面，出现在早晨九点半，下午两点半，与他有一个过道之隔的茶水间，他零散的日常过往与记忆碎片里。很多时候，她细长的腿的结尾被很好地收入在麂皮绒面的切尔西靴之中。踏踏踏踏，她走来，踏踏踏踏，她离开。

他确信一切起源于那一次。

她从茶水间出来，端着一次性纸杯，里面装着一种深褐色冲剂——美式咖啡，她走到坐他边上的年轻人面前，面带微笑而一言不发。有什么事吗？年轻人终于从股票指数和图表中困惑地抬起头。没什么事，看你快睡着了都，她把纸杯递给年轻人。提提神呀，她说。一个非专业领域内的意外事件，他暗自判断，通常反应不及的人内心会波涛汹涌而表面只是装酷。果然，年轻人只短促地说了声，谢谢。他觉得好笑，看向她，发现她也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噢，原来如此。他迅速从她的笑里过滤出了最有价值的东西。她离开后，年轻人一直瞎感动：这是喜欢我吗？5分钟后，又进入自我否定：怎么会，她这么漂亮，人又好，还受欢迎，怎么会喜欢我？又5分钟后，理性彻底丧失：感情的事说不准。呵，年轻人。23岁又顺风顺水的年轻人，你看谁不好？而受欢迎又真的意味着什么吗？得了吧，过去10分钟里只有一点你是对的，就是她怎么会喜欢你。

二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做好晚饭。本来一切都好。他们谈到股票交易时谈到一级市场，谈到一级市场时谈到内幕消息，谈到内幕消息时谈到新闻媒体，谈到新闻媒体时——问题就出在这，她兴奋起来——你发现了吗？她说，时代不爱思考，观点便会流行，她说，新闻就是条流水线，量产各式各样的外衣，再将它们穿到陈词滥调身上，这种包装过的观点是乌合之众的最爱，观点不打场架谁都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他轻微附和了一下，轻微的程度相当于用一粒米犒劳甘地绝食21天的胃。然后她又开始说，她说了一堆。他晕乎乎的，只依稀听到几个关键字，什么知识分子，女权主义，社会制度，中产阶级，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听着都是一路货色，“没事”和“找事”的结合。

他感到无聊。感到比跟一个同行交换八卦，结果对方透露的是当天报纸的新闻头条还他妈无聊——虽然那个圆滚滚的男的也并不算他同行，只是一个金融圈子外头的临时工。那次他只花了一分钟就确定此人屁也不懂，而她呢，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她面前的男人对她思想世界兴趣缺缺？迟钝。

他灵魂的80%已经被电视台播放的音乐拐跑。

尼尔杨唱道，“在诺曼底海岸，他为你我而战，翻山越岭，所向披靡，而如今......”而如今怎样？二战是胜利了，但可怕的事情仍在当代接连不断地发生，比如，他对面这女人能在吃饭的时候一直废话个不停。怎么才能打断她？他剩余那20%的灵魂不断受此拷问。

他很确信她的脑子里装满了简单粗暴的因果关系。其中有一条这么写着：因为他单独请她到家中做客，他为她下厨，此前他们还一起浪费过很多个周末，电影院，古镇，博物馆，百年字号的餐厅，百米不到的山和海滩，他们聊天，聊他们的家庭，聊彼此的留学经历，聊工作，糗事，还聊.......还聊工业化的新闻产业，所以他喜欢她，想跟她发展男女关系——她对他的定位一直是追求者。唉，我脑子里那一堆用经验炖成的浆糊可以表演爱情吗？他想，不管怎样，先从胡说八道开始。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她终于把那些深刻的话题放下了。

坐我边上的那个年轻人，知道吧？就刚毕业那个，听说他跟副总裁有种……你明白吗？就是有种…难以启齿的关系。她呆呆地看着他，可能是在想像——一个中年男子，一个青年男子，然后。不是吧，什么难以启齿的关系？他笑，难以启齿的叔侄关系啊。靠，她作势捶他，逗我。他顺势抓住她的手，起身到她身边，一把抱住，自然且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哎哎，还没完，正文还没开始。她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是不谙人事还是装腔作势？他不是很确定。他尝试让她抬起头，失败——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受骗一次，再次让她们受骗的难度就会大很多，而也正因如此，才不失为一种挑战。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亲了一口，然后低沉地，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她的声音微不可闻。

有个人挪用了自营业务部的650万，你知道么，小上司。

在她最爱的浪漫主义、伦理道德还有法律制度的联合冲击下，她抬起了头。他吻住她，避免让太多问题辜负他一番苦心。得逞。

…

三

闹钟响个不停，他感到非常疲倦。

在线性的时间里，他每天7点起床，随后穿衣，打开电视，听财经新闻，洗漱，换鞋，出门，直线行走2公里，大概2个红绿灯之后，进入地铁4号线，花掉封闭漫长的一个小时，抵达西藏南路，从4号口出去右拐50米进入真正的西藏南路，再直线步行100米，便能看到一个垂直于地面的长方体建筑和倒映出天空、云层的反光玻璃以及被浓缩于此的他的10个小时。假设有曾那么一天，在那10个小时里，他把属于别人的650万放进了口袋......他觉得没有问题，如果他能在别人意识到之前又放回去的话。

线性的时间，只有“未意识”到“意识”之间那线性的时间是个问题。

她的声音将他拉回此刻，几点了。她抱住他，她的体温令他感到疲倦有所缓解。在床这个不具有仪式感的非正式约会场所，她没有逞强和伪装，这令他感到他在虚无的神面前也获得了不必卖弄生活的赦免。他甚至感到自己有一半的灵魂和身体被她回收了，甚至想给予她真诚而热烈的爱情，献上指环，然后将这线性的时间永久地延续下去。

几点了，她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此刻。7点了，他作势起身，起来吧，不要迟到。他拿过手机，人民币兑比特币的汇率只有5000多，上帝也骗人。哦，你昨天说的650万的事情是真的吗？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问。

假的，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