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我隐约记得,我在一个类似的冬天里,遇见过你,遇见过爱情。
一.
2009年的冬天,举国欢庆,漫天的烟花绚烂了原本的夜空,商场大屏幕上正在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兴奋地说着什么。
那一天,澳门回归十周年。
那一天,我恰好十六岁。
那真是个寒冷的夜晚,我身上单薄的衣服被风吹到透,嘴里呼出的哈气瞬间在鼻子下面结成了霜。
周围的人行色匆匆,万家灯火骤然亮起。
我却还是一人,在大雪覆盖的街道上,踽踽独行。
不记来时路,遗忘归时途。
没想到会遇见你。
我本来是打算无视你的,只是你实在是太过耀眼。我清晰地记得,你穿了一条纯黑色的裤子,鞋子是那一年NIKE的新款,纯白色的羽绒服,这样的装束配上你瘦而高的身形,真是恰到好处。
更夸张的是,你戴了一顶我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戴的绒线帽子,红色的,明亮的颜色,放在你身上,丝毫不显的俗气。
你本来已经与我擦肩而过,我呼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什么,你又退了回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认识你。”你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却转身落荒而逃。
你当然认识我。
那一次,我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包里的瞬间,恰好被你看到。
可你一定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我一个人走在寒冷的路上,并不是如你一般悠闲地散步。
我不能回去,因为家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和妈妈,我不愿意说是什么关系。
我回头看,你还站在原地。
我想,你一定是开始瞧不起我了。
因为,那个陌生的男人,是你的爸爸。
二.
回到家的时候,她正在弯腰收拾桌上的茶杯,那些茶杯,是爸爸最喜欢的瓷器,放了许久,已经很是陈旧,没想到她会再一次拿出来示人。
她转身看到我,愣了一下,说:“饭在厨房。”
她甚至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又或许,她知道原因。
我没有进厨房,左转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白炽灯几天前坏掉了,只有那盏小小的台灯还散发出昏黄的灯光。
我摸索着在床头坐下,窗帘没拉,屋里似乎是明亮了一下,冷冽的月光,还有,烟火。
爸爸离开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月光。
她哭得歇斯底里,他却执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再也受不了她的偏执。
随后,摔门而去。
我在角落里看着,未见她再挣扎,只是望向我,眼神空洞而麻木,说:“你再不听话,我也会不要你。”
她那样的神情,吓坏了我。
自此,我再不愿开口叫她妈妈。
不知道是不是房间太阴暗的缘故,我想起了你。
被你看到的那一次,也并非我第一次见到你。
因为你很有名。
在云天中学,有两个名人,一个是你,洛晨,一个是她,宋初音。
恰好,你们在一起。
这就好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我从死党宁宁那里知道了无数关于你的八卦,只是一直先闻其名,未见其人。
我当然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到你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那是傍晚,我无意间走上天台,却好死不死地撞见一对情侣正在接吻。
我心里暗骂倒霉,眼睛却一直定在你的身上难以移开。
原来,现实中的你,并不如照片和档案上那样乖巧。
光影很好,你们的轮廓在我眼中渐渐定型,成为了美好的爱情。
那个女孩儿,我知道。
她就是宋初音。
敏感而脆弱的双鱼座女生,家世显赫,特长美声,辅上舞蹈和古筝,学校的宠儿。
只有她才配得上站在你的身旁。
三.
我在学校过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遇见你。
宁宁看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怪异:“苏璇,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我摇头:“能有什么事儿,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个高的顶着呢吗?”
可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放学的时候,我刚出大门,就被你从身后面叫住。
我刚想跑,就听见你说“你今天要是再跑,我可就真的说出去了。”
你好像天生就知道我怕什么。
我回头看着你:“你找我干什么?”
你走过来,离我近了一些,说:“我爸让我带你一起去吃饭。”
我带着些戒备:“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宋初音站在你的身边,带着些琢磨的眼光看着我。优雅如她,当然会觉得我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
你却不恼,甚至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说:“苏璇,你怎么像个刺猬似的,逮谁扎谁?行了,快走吧,别让他们一直等着。”
你带着我离开。
我回头望向宋初音的时候,她向我摆手说再见,似乎丝毫不介意我刚刚的冷漠和无礼。
我以为传说中的美好大半源于夸张,如今看来,却不得不相信。
她就好像是春天里含苞待放的花蕾,你是她的雨露。
进入饭店房间,他们两个已经等在那里。
见我们进来,起身打招呼,她与你说话,你也温暖回应。
她今天穿了卡其色的小呢子,配上黑色长裙,带流苏的小靴子,头发散开,染成了栗色大波浪。
要不是今天,我都快忘了,她曾经是那么美的一个女人。
你坐在了她的身边,将你爸爸身边的座位留给我。
她命令我:“苏璇,跟你洛天叔叔打招呼。”
我却只是开始吃东西,她打我的手,我的筷子应声落地,却还是不语。
你爸爸拦住她说:“算了,没关系的。”
你看,我并不知道,他原来是那么有风度的男人。
你递上一双干净的筷子,我注意到你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唯独是手腕处的疤痕隐隐可见。
“谢谢。”我说。
微不可闻,却发自内心。
你爸爸夹了些菜,放在我的碗里,说:“来,多吃些,听你妈妈说,你爱吃这个。”
我将菜扒到一旁,说:“她记错了,我们没钱,吃不起。”
饭桌上的气氛,骤然尴尬。
你却将那些菜悉数放入自己口中,说:“爸,你可是偏心了,我最爱吃这个。”
他们两个都微笑着看你。
我却默默咬紧了牙关。
四.
她一直有自己的主见,从不与人商量,即便是当年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亦是我行我素。
如今,我仿若是她生命中多出的部分,她自然不会与我说些什么。
只是我未曾想过,他们已经决定搬到一起,搬到你家那所有如公主城堡般的大房子里面。
一顿饭味同嚼蜡。
饭后,她携我离去,我忍不住回头,你们依然固执站在原地,不知为何,那样的场景,有些熟悉。
好像是许多年前的秋天,她也带着我,深深凝望过一个背影。
回到家里,她拿出积满灰尘的行李箱,将自己的漂亮衣服打包好,一件件叠进箱子,那些破旧的,就好像是我们的过往,即将尘封。
我走过,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倚在门上看她。
她脸上异常的光彩,好像是十七八岁刚刚坠入爱河的女孩子,觉得自己踮起脚尖就能摘到星星。
光线被我遮住,她抬起头看我。
我们对视良久,我开口:“别做梦了,就算搬进城堡,也是公主的身子,奴隶的命。”
“啪”的一声,五个指印在我的脸上若隐若现。
她脸上的光芒黯淡,将我推出门外,自己锁在门里。
哭泣的声音隐隐传入我的耳朵。
“呸。”我将嘴里的血腥吐入门口的纸篓里,那些淡淡的血迹恰好渗入了白色的纸巾。
月光的照射下,好像是一朵血莲悄然绽放。
五.
我带着这张掌印明显的脸去上课,路上经历了无数人目光的洗礼。
宁宁看着我这样,问道:“你这是和谁打架了,惨烈地好像是拯救了全世界。”
可悲的是,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你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晃眼的光芒。
正在议论我的女生忽然鸦雀无声,她们心里一定在说,啊,我亲爱的小白杨。
可她们瞬间就失望了,因为你说:“苏璇,你出来。”
声音里带着的坚定就好像说“你他娘的给我出来”一样不容置疑,那么如果我不去,就是我没有骨气。
我只是犹豫。
宁宁推我:“你还不去,那可是洛晨啊。”
“洛晨怎么了,还不是人?”
嘴里硬着,心里却柔软了一片。
一步步走向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天台。
那时候,你们在接吻,那样忘情地吻着,而我,躲在角落里,就那样记住了你的侧脸,光影将你的轮廓描绘地那样清晰,让我想要忘记都没有办法。
现在,你站在我的身边,风轻轻吹过,我闻到了你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你看了看我们,问道:“你妈妈打你了?”
我未吭声,却将身体换了一个角度,让我看不到我脸上的痕迹。
你转过身,倚在栏杆上,叹气,说:“苏璇,你真倔,他们两个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
我摇头:“我并不想和你成为一家人。”
你目光炯炯望向我:“为什么?”
我走下了天台的阶梯,答道:“不可以,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你的语气里终于不再是平静,带着些怒气:“你真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抬了抬头,步伐稳健地走下去。
你不懂吗,我只是,不想做你的妹妹。
仅此而已。
六.
学校里关于我和你的传言不胫而走,高一六班的苏璇和高三一班的洛晨,两个原本没什么关系的人,忽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焦点。
当然,矛头指向的人,是我,不可能是你,你是他们的神祗。
如果是在旧社会,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我就是老百姓口中妄图勾引少爷的小贱婢。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我们之间,再无交流。
她依旧和你爸爸交往着,只是,搬到一起的事情,却好像从未提起过一般。
周三是学校固定的休息日,不是放假,却放学早了些。
宋初音等在我路过的地方,说:“苏璇,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我心里冷笑,大概不管是多么有教养的女孩子,也受不了自己的男朋友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她点了两杯卡布奇诺。
“你找我有事吗?“我开门见山。
她微笑:“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地方,苏璇,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的,要是有什么事情,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我却在心底讽刺,明明也是八卦的长舌妇,还要努力摆出自己的清高。
“你不是想问关于学校里的传言吗,我现在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问了。”
她却摇头:“洛晨已经与我说过这些事情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我们就是怕你受伤害。”
她说,我们。
我的心,隐隐作痛。
是了,你是应该对她说过这些事情了,你们永远仿若一体,而我,却并不是你们之中分崩离析出来的什么。
在这段对话里,你们分别是甲和乙,我只是可有可无的旁白,有没有我,你们都能读懂彼此。
宁宁常常说我刻薄,这一次,我却没有反驳她。
我喜欢看人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澈和纯良,使我不忍心只是内心的恶劣和阴暗。
回家的路灯下,你等在那里,灯光将你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冷寂而凉薄。
你说:“对不起,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困扰。”
我摇头,你说:“初音找过你了?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她帮忙。”
我停驻的脚步不得不向前移动。
洛晨,你这是干嘛呢,我并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
七.
我踏上了一场未知的旅行。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和我一起离开的,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些平时积攒下来的零用钱。
我要去见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做荼蘼,我很喜欢的网名。
开到荼靡花事了,在完结之前,要么飞,要么枯萎。
我坐了两天的火车。
第二天傍晚,出站口处,他亦穿着白色羽绒服,黑色的裤子配上运动鞋,不同的是,未戴帽子,灰色围巾被风吹的轻轻飘动。
一瞬间,我竟以为看到了你。
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接过我的包,原来,也有着好看的眉眼。
只是,不知为何,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我们在吃东西的地方坐定,他点的菜,我注意到,都是我在与他闲聊时提及的。
饭到中旬,我问他:“为什么要叫荼蘼?”
他为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的面前,答道:“开到荼靡花事了,不是盛开就是枯萎,我喜欢这样分明的人生。”
与我所想,如出一辙。
要么爱,要么分开,也是此意。
我将水杯拿在手心里,温度刚刚好。
他说:“你坐了这么久的车,一会儿给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吧,明天带你出去玩儿。”
我却摇头,低声嗫嚅:“不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他叹息:“我知道,你这么匆忙来这里,必然是有要逃避的事情,可没想到,你刚刚来,就要离开。”
原来,他也并非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唇边逸出一丝苦笑:“你是太倔强的姑娘,不撞的头破血流,怕是不愿意回头。”
我骤然沉默。
爸爸常说,我像她,任性而倔强。
可谁都知道,爱情这件事情,哪怕是撞了墙,也未必就回的了头。
他将我送上归途的列车。
临走前,他轻轻抱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泪水,有些汹涌。
这样温柔的话,许多年不曾有人对我说过。
八.
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冷眼和愤怒,可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门的瞬间,她就扑过来将我抱住,不肯放开。
四天不见,她好像憔悴了很多,再不是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
你和你爸爸站在她的身后,看着我们,眼睛里带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爸爸走过来,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走出门去。
你却自始至终一直沉默,未发一言。
就那样离开,背影留给我的,似乎是责怪。
我太困了,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见有人叫我的乳名,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睁开眼,她就坐在我的床边。
她说:“璇璇,妈妈不会再和你洛天叔叔在一起了。”
说罢,她步履不稳地走了出去,肩膀明显有些颤抖。
这是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叫我“璇璇”,自爸爸离开后,她的诸多怨恨积聚在我的身上,我们之间,再未像普通母女那样爱护彼此。
我走到她的门口,从微微敞开的门口向里看,她坐在床的一角,蜷缩着,头埋在两臂之间,手里握着的,是我偷偷拾起的那张照片。
那是这个家里我们仅剩的一张全家福。
再见你,我想说出藏在我心里许久的话。
我问你:“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沉默良久:“我只当你是妹妹。”
我努力微笑,可笑着笑着竟然笑出了泪。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转学、毕业,辗转于其他的城市。
世界很大,一转身,就不知道会弄丢了谁。
我弄丢了你,那年冬天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少年。
九.
七年后的我,不再是当年那般任性倔强的女孩子。
她身体并不好,我高中毕业后再未读书,找了简单的工作,日子总算是过得不错。
傍晚,下班回家,门口摆了许多营养品,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匆忙进屋,她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洛晨来过了?”我坐在她身边问。
她点头:“他要结婚了。”
你的新娘是宋初音。
我心中怅然,起身回房间,却还是问:“洛天叔叔还好吗?”
她眼角晶莹:“金融危机,公司破产,他们去了美国,洛天年初去世了,癌症。”
我的脚步一滞。
卡夫卡说,什么是爱?这其实很简单。凡是提高、充实、丰富我们生活的东西就是爱。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东西就是爱。
所以,我以为我在走更好的路,因为对你的爱。
可你来了,但并未见我,可是怨怪?
当时年少,总以为自己是那崖畔的一枝花,孤傲自高,以为所有的永远都要用伤害换来。
我以为,只要你不是我的哥哥,那么你最后爱上的那个人,未必就不是我。
只是你看,你是那么一心一意的男孩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只是后悔,若当初留下你做哥哥,未必就是不好的。
至少,成全了他们的幸福。
昏暗中,我蹲在地上,小声啜泣,最后,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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