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本台记者报导,近几天,附近的山林中经常出现野生动物躁动不安的现象,甚至有野猪冲下山,徘徊在村子里,不肯回山的情况,山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野生动物的异常行为是否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自然灾难?本台为了解决大家的困惑,特地邀请来了动物方面的专家,张教授为大家解答……”
挂在杂货店墙角的旧电视上,本地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继续和专家探讨着动物和环境的问题,赵明把一箱牛奶和一瓶酱油放在柜台上,对吴悠说:
“现在的地球环境越来越恶劣,污染越来越大了,何止山里的动物,河里的鱼几乎都被毒死了,也没见人去报导,我二叔本来是个打渔的,后来鱼没了,就算有,人家也不敢吃了,他就去工厂里干活,你说讽刺不讽刺,就是因为那些工厂,河里才污染这么严重的。”
见吴悠看着电视,目不转睛,一动不动,赵明便伸手拍了他一下:
“吴悠,你要买的东西,你是不是也担心那些动物的异常会影响到你旅舍那里啊?要不这几天先在我这住着吧。”
“哦,”吴悠回过神来,赶紧用手机扫了下贴在墙上,有些发黄的二维码,付了钱,对赵明一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在山上很安全的,把前后门一关,老虎都闯不进来,东西先放着,我去市里逛逛,回山上的时候再来拿。”
“嗯,你去吧。”赵明把东西往墙脚一放,叼上根烟,继续看电视。
在老家生活,吴悠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很多人都互相认识,就算不认识,也都沾亲带故的,到哪里都跟回自己家差不多,也不用担心在街上遇到谎称钱包掉了的外地骗子,你还没上当,就会有附近的人跳出来戳穿他的谎言,保护本地的自己人。
在山上生活了几天,吴悠深刻地感受到了与大城市生活的差异。
在乡下,人类才是真正的主人,住着自己家的房子,虽然可能有点破旧,但遮风挡雨依然没问题,不管外面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里面都是一片温馨;吃着家人做的饭,虽然可能没米其林三星餐厅那么精致美味,但胜在实惠,而且还是家传的菜谱和手艺;出门聚会,顺路就可以多拉上几个熟人,聚会地点也可以选在某人的亲戚或同学开的餐厅里,享受打折就不必说了,端出来的菜肯定量大管饱,选的是最好的食材,因为老板也会坐下来一起把酒言欢,喝到打烊。
而在大城市里,人类永远不可能是主人,只是一个不需要感情的工具,发挥着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功能。
住的房子是租的,小小的阁楼只有十多平米,历史悠久的房顶饱经风吹日晒,每天都不停往下落尘埃,用手一摸桌面,就是厚厚一层灰,房东家的狗怎么也喂不熟,无论深更半夜都吠个不停,每次见面都用尖牙利齿问候;吃的大部分都是外卖,即使每天换家店也很容易就吃腻了,用公司的微波炉加热后还是尝不出一点温度,只能胡乱咽下,在楼下抽一支烟放松一下,掐着时间回去工作;每次聚会,也基本都是和公司同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互加微信,然后永远都不联系,也没必要混得多熟,因为没过多久,身边的人可能就跳槽去了别的公司。
城市把生活的基本要素剥夺了,然后明码标价地卖回给你。
人类在乡村里已经生活演化了几千年,在城市里才生活了几百年,人类已经适应了乡村,而要适应城市,起码还要几个世纪的时间来让基因变异,让我们的背变得更弯,方便使用电脑,头垂得更低,避免不必要的目光接触,鼻毛长得更长,才能过滤空气中的PM2.5,心脏变得更大,才能在连夜加班后不至于猝死。
乡村生活当然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对吴悠来说,最麻烦就是神隐山旅舍和其后可能隐藏着的怪异事件。
本来吴悠也和大部分人一样,把几十年前的集体失踪事件当做一件不幸的悬案,但在遇到瓶儿这个不靠谱的仙女后,原本平静的湖底又被搅动得一片浑浊,吴悠开始担心那些失踪的人会不会和神隐山的异常有关,如果有关,当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电视上的新闻后,吴悠也开始担心起了瓶儿,倒不是担心她本人——这世界上能够伤害到她的人应该不存在——而是她可能给世界带来的破坏,幸好她的活动范围目前还在神隐山附近,要是跑远了,大不了自己再用仙鹤金钗把她叫回来好了。
一边思考着,吴悠一边在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冷不防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吴悠抬头看了一眼,是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不知是不是在办公务,转个弯要绕开,却发现那个警察又挡在了自己前面,看来应该是故意的。
“警察叔……”吴悠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便改口说,“警察同志,有什么事情吗?”
那警察看着吴悠,嘿嘿一笑,说:“当然有事了,我想要你帮忙认一个人,有没有时间啊?”
认人?吴悠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自己刚回来没几天,总共都没接触过几个人,认什么人?
吴悠的心忽然一紧,难道是瓶儿被警察抓了?不会吧,那个傻丫头好歹是个半吊子仙女,不会这么容易被抓吧?要是真被抓了,那就大事不妙了,这些警察肯定还不知道瓶儿的强大破坏力,要是把她逼急了,出了什么事,那就不可挽回了!
想到这里,吴悠焦急万分地对警察说:
“马上带我过去,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对她轻举妄动,她不是坏人,让我来跟她沟通,拜托一定不要伤害她!”
这回却轮到那个警察一头雾水,看了他半晌,又笑了: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哪个朋友,但肯定不是我要你去认的人。”
“不是?”吴悠更摸不着头脑了,“那是谁?”
警察指了指自己,说:“我!”
“你?”吴悠愣了半晌,只好凑近一些仔细看了看这位警察的脸,越看越眼熟,虽然瘦了一些,高了许多,但的确和记忆中某个人很像,但怎么可能……
吴悠几乎惊叫了出来:“阿骁!”
在初中的时候,阿骁的名头在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盖过了年级第一的名气。
他没有三头六臂,也不好勇斗狠,见人常是笑呵呵的,不顶撞老师,也不欺侮同学,人畜无害的小胖墩一个,但却是不世出的坏学生。
为什么呢?
吴悠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从三个方面得出了结论。
一方面是他从不认真学习,或者说压根不学习,所以成绩一塌糊涂,考试成绩百分之九十是作弊,百分之十是瞎蒙。而且作弊还得看他心情,心情好就多抄几道题,心情不好就睡大觉。让老师教他读书,不如去教顽石点头。
另一方面,他在不故意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蔑视了学校一切的规章制度,而且其行为时常远超出规章制度的范畴,让人瞠目结舌,不得不佩服。
上课被老师骂了,下课就去扎老师自行车轮胎,想去网吧了,就假装肚子疼要去医务室,然后跑到操场,钻狗洞出去。
所以虽然很少有人从私人感情上厌恶他,但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坏学生”,这是由学校这个庞大的机器所下的定义,大家无法反驳。
第三个方面,有人会问了,这么差的学生,为什么不直接开除劝退呢?很简单,阿骁的老爸是公安局副局长。
开除是不可能的,只能以邻为壑,想办法把他调到别的学校去祸害那里的学生,但没过几天就被人家学校给遣返了。
据说是课间在厕所兜售香烟,一支红双喜一块钱,一支滕王阁一块五,每买一支还可以参与一次抽奖活动,奖品是一张不知从什么杂志剪下来的外国模特图片。
他还雇了一个人在厕所门口望风,专防老师保安之流,生意如火如荼,每天流水有五六十块。但是有一个人因为每次都抽不中奖品,一气之下找年纪主任告他商业欺诈,把阿骁的创业计划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于是,阿骁又被遣返回吴悠班上。
在他面前,即使是成绩再差,染发打架的学生也能找到优越感,于是他们纷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嘲热讽的话语迎接坏学生中的王者归来。
班主任做出预言:“迟早有一天,你爸会亲手把你抓进去。”但还是在讲台边为他专门准备了一张桌子,企图以唾沫星子,粉笔灰尘来掩盖他浮躁不安的内心,然而这样一来,他就坐到了吴悠的前面。
有一次晚自习,老师不在,教室闹哄哄的。
阿骁大概穷极无聊,吴悠也正好在发呆,突然听见有人问:“哎,你玩过穿越火线吗?”
“啊?”吴悠愣了一下,迅速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来,只见阿骁白里透红的脸蛋正笑嘻嘻地朝着他,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
“没有,好玩吗?”吴悠只能老实回答。
“可好玩了!”阿骁好似发现了新大陆,把凳子一挪,手臂摆到吴悠层层垒起的书上,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无非是碰到怎样的队友,进入怎样的新地图,用了一把怎样的枪,怎样的战术杀了怎样的敌人。讲到激动之时,面红耳赤,仿佛有不解的深仇大恨,难了的夙世情缘。
吴悠兴致盎然地听着,阿骁兴致盎然地讲着,虽然最后吴悠还是婉拒了和他一起翘掉晚自习去网吧的邀请,但心里对他似乎多了一种别样的理解,不过却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好朋友,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认真倾听过他讲的话吧。
阿骁有时还会骑自行车载吴悠回家,不过每次都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上坡处停下。一座纪念馆依山势而建,阿骁指着纪念馆前的广场说:“下次我带羽毛球过来,我们在那里打羽毛球吧。”
“好啊。”吴悠欣然应允。
世间有地下恋情,也有地下友情,吴悠和阿骁就是这一类。
阿骁的父亲禁止他带朋友回家玩,大概是认定了他的朋友肯定都是二流子,只是因为打游戏聚到一起,或许以前有过这样的覆辙,所以引以为戒吧。
至于吴悠,那个时期正进入青春期,因为对自己的身世过分敏感,和父母都闹了几次矛盾,对别人更是保持着距离,不想把朋友带回家里。
吴悠和阿骁的友情在班上应该没有一个人知道,就算别人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恐怕也不会相信一个老实本分的好学生会和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学生成为朋友,只会认为阿骁在骚扰吴悠而已。更何况他们只在独处的时候话比较多,一暴露在别人面前立刻就换上了保护色。
阿骁是一个想尽一切办法作弊的人,在衣服内衬写上古诗和公式,口袋里的纸条记着英语单词,鞋底用透明胶带粘上剪下的书页,用零食收买考场前后左右桌,但他从来没有问吴悠要过一道题的答案,在单元测验的时候,他甚至头都没有回过来一次,即使吴悠特意把挡在前面的书都搬进抽屉里。
那个时候的吴悠,在各种考试的场合扮演着作弊的帮凶,只要是认识的人扔来的纸条,几乎有求必应,就算素未谋面也不妨碍他把试卷大大方方地摊开,随那些灼热的眼光扫描。
阿骁却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要是连累你被发现了怎么办?”说着,眼睛瞄到路边的小摊,把自行车刹住,“我去买冰棒,你要什么口味的?”
一天晚自习,阿骁又回过头来和吴悠聊天,被窗外巡视的班主任看见了。班主任走进教室,拿起教学用的直尺在阿骁桌面上“啪”地一拍,把全班都吓了一跳,阿骁赶紧回过头去。
班主任开始骂他:
“我让你坐在这里是好好听课,不是跟别人聊天,带坏别人,人家吴悠是个好学生,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前几名,你不跟人家学习,反而引人家聊天,坐在这里有什么用?赶紧把桌子搬到最后一排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阿骁开始站起来收拾东西,把桌面上不多的书本放进抽屉,搬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其实那天晚上最先挑起话题的是吴悠,他买了一只羽毛球拍,想跟阿骁约定什么时候去纪念馆前的广场打羽毛球,但他却在班主任的威严下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去看阿骁离开的背影。
好像泡沫在阳光下破灭,吴悠和阿骁的友情就此结束,他们以后再也没有那么熟稔地交谈过,嬉笑过,更没一起打约定的羽毛球。
吴悠想,在那个时刻,班主任让他和阿骁终于默契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不管如何亲密,终究会在生命的某个转点背道而驰。
他们把彼此当作了自己性格中缺失的那一部分,一旦尝试拼凑到一起,太多的格格不入便骤然浮现,几乎撞伤了对方。
第二年的六月,中考结束,吴悠的成绩不好不差,仍然留在那所学校,进入了高中部,阿骁去了哪里,他再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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