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我觉得一切都新鲜。三角梅开得江滩紫红一片,还有鱼萩串、折耳根等野草也开着紫花,各有各的紫。草地很大很软,风吹得柳树枝们袅娜极了。我玩累了随处趴一会,趴着趴着竟然睡着了。有时候有点饿,过一会儿就好了。天白光光的,若水不在身边,不太奇怪。可是天黑了,她没回来。我跑上滨江路,在公交亭里睡了一夜。次晨,她还是不在。
看来若水走了。三个月前,她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我,高兴得又蹦又跳。我每天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淹没在她甜美宠溺的呼唤声里:“米秀,米秀······”幸福膨胀到快要破裂。我大概知道,米秀是“想你(Miss you)”。名字对于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一串声浪而已,若水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若水收拾了大包小包,抱着我呆呆坐了很久。我想出门跑跑,很不安分。接着便如愿了:我们走得比以往远,到了这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公园。我贪恋那丛狗尾巴草的调皮和骄傲,自顾自地玩,玩着玩着就丢了若水。我很担心:她去哪了?迷路了吗?有危险吗?能回家吗?作为狗,我应该保护她,可是我太贪玩了。我错了,很自责。
我必须等她。公园其实是一大块沙坝,每年涨水季都会被淹没。守了两天,眼睁睁看着水涨起来,小柳树顶子都没了,我六神无主:万一若水进园去怎么办?我声嘶力竭地呜呜叫,也许能警示她水的危险。水一退我就去淤泥那块找她,可是被陷在泥里,竟然拔不动腿。我很绝望:怕她也被陷在泥里,只好呜呜叫着盼她能听见。眼前却出现一根木棒子,掏粪似地一点点把我往边上掏,直到手臂够得着才突然提着我的颈皮划一道弧线轻轻落在草地上。我不想理人,哪怕对方救了我,哪怕她的凉鞋腿脚都是淤泥,哪怕她摔了一跤一瘸一拐走到水龙头边去清洗。我灵敏的耳朵听不到哗哗的水声,心里只有若水。
公园周围没有住户,如果有人,都是来玩烧烤的。饿急的时候,我就在烧烤区拣骨头吃,鸡鸭蛙鱼的骨头都有,味道不错。可一想到若水,就难以下咽:她怎么还没出现?难道掉水里了?
烧烤架有两三个,青烟带着肉香飘在江滩上。看到那双刚踏进淤泥又被洗干净的凉鞋和鞋里还在沥水的脚,我心里有些触动:不到五个月的狗生突遭变故,真的无所适从,一想到若水就好累,不如把她往心底压。有人抓住颈皮把我拎到凉鞋旁边,另一人端了一盘肉菜送到鞋的主人手里,还打趣:“吃吧,卒子。你俩一个伤员一个幼弱,要互相谦让哈······”
原来她是卒子:名字不好听,人还傻乎乎的。她不像若水喷香,甚至一股泥汗味;若水笑声银铃般响,她半天都没发出一点声音:难道是哑巴?又是若水,我心腔子一阵绞痛。似乎不想就不痛,那就不想。
卒子给的肉都没有辣椒末,我很满意。她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坐了一个多小时,她能走路了,就把我弄到水龙头那里冲洗淤泥。倒是很凉快,虽然我不喜欢。洗完还用餐巾纸揩,有点侮辱狗。
太阳落山了。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不想跟着走,但有人抓住我的颈皮提上车时,也不想挣扎。我可能太累了,一上车就趴在卒子脚边沉沉睡去:我喜欢那双鞋散发出的淤泥的味道,让我想起······心那块很痛。
卒子下车的时候,我恰巧醒来。一车人嘻嘻哈哈,说什么“它跟谁走就是谁的狗”。我不是卒子的狗,但只想跟她走。我很反感那种笑声,特别是这个时候:一条狗在命运面前最无可奈何的抉择对于人就是个笑话?然而我没有资格苛求什么,不久前,当我拥有两块肉的时候,最先被吃的那块不也被我笑得最多吗?不同的是,现在我是肉。
卒子住的地方实在简单到简陋,好在窗外便是黛青的大山,看看都觉到凉风渐渐。大热的天,睡哪都可以。我看中了卧室外封着玻璃窗的阳台。躺那儿,整个房子的动静都逃不过我的掌控,也能听听外头的风声,离卒子不远不近:她一把抓不到我,我却能盯着她。
几天下来,卒子基本不理我。她的伙食太素了,油星都少得可怜。我会吃她随意掰给的半个馒头,喝点牛奶,还有她吃过的水果:一定要亲眼看她吃过,我必须活着,才有机会去找一找或者等待什么。
她叫我“毛狗”,自称“毛妈”,这名字土得掉渣,跟她的大名有一拼。不过无所谓,名字再好抵不过命好。我有听她在电话里对人讲:“我真成狗奴才了。它不理我,我也不惹它,供它吃好喝好睡好就行。主子之意不可妄自揣测,它想咋样就咋样吧。”
这么说我真没了为狗之道。等她放下电话,我就凑过去蹭她的小腿。她抖抖索索抱起我,竟然大颗大颗掉起了眼泪。我舔干净滴在她手背上的泪水,她又开始嘻嘻傻笑:这是个神经病?我有能力照顾她吗?考验来了,好紧张。看来,我这不忠之狗的生活要没羞没臊地重新开始了。
卒子基本不在家,很少陪我玩;我并不想跟她玩,学会了享受孤独。周末,她会带我到一个地方,似乎刚装修完。她总是忙着抹这抹那,有时收几样家具,有时收点插花瓶罐。
终于有一天,她也像若水那样收拾了大包小包,叫了一个大车走了。我无所谓,大不了再去那个沙坝公园睡几天公交亭。我默默看着屋内的光线渐渐昏暗,窗外的路灯光弱弱地射进房间,想着连公园都去不成了,不觉惨笑。跟卒子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明白了什么叫遗弃。因为她常常跟人讨论流浪狗,我想我也是。也许流浪不了了,在这空屋子里等死就是我的结局。这样也好,我本来没啥留恋的,包括若水:当我想到这个名字再没心痛的时候,又面临着未卜前途。狗生多舛,莫过如此。倒不如好好睡一觉,睡乡广大此间小。
我醒来的时候很饿。太阳从蓊蓊郁郁的树林外冲进来,有点刺眼。我没动,因为我知道碗被带走了,没有东西可吃。我闭上眼想昏昏睡去,却听到了钥匙转门锁的声音。卒子进来了,气喘吁吁地撕开一盒酸奶放我面前,就一屁股坐地上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喝牛奶。
我迟疑着,她很快把一大块面包揉进嘴里吞下:“傻狗,没饿吗?快吃,吃完回家。不吃我吃了!你妈我昨晚今早都没吃,饿死了。你也没吃呢,挺扛饿哈?以后一天吃一顿······”
“以后”?没听错吧?不管了,我飞快地卷完了酸奶,再要了半块面包,就跟卒子出门了。那条路很熟悉,要走半个小时。那里靠近长江,还有那个公园。小区里乱糟糟的,大多在装修,但一进家门就安静干净了。那天收的干勿忘我插在电视旁边的大花瓶里,让我觉得很亲切。狗窝在沙发旁边。卒子用毛巾擦了我的脚,就直接将我摁在窝里:“毛狗,这是你的寝宫······”
这个神经病!寝宫!还有比我更不值一文的狗吗?不过我喜欢,躺在窝里不想动,不久又沉沉睡去:饱打瞌睡饿新鲜。没有权利选择,眼下的一切我很满意。可梦里有公交亭,开始只有我睡那,后来好多狗来了,都争抢最遮风雨那块地方。我被摁住,血盆大口当头罩下,一激灵醒了。周围静悄悄地,卒子披头散发拿个毛巾盖我肚子上就走了。她的动作太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像个幽灵,吓死狗了。
我不吃狗粮,因为卒子不吃。只要卒子吃的,我都想吃。所以,她喝感冒灵也得给我留一口:没啥,我就尝尝。她穷丑傻缺,太乏善可陈,可是自从有了我,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独自出门,没人认得;一带上我,总有人“毛大爷,毛大爷”地招呼,友好(确乎带着赞美赞叹赞许)的笑声一浪盖过一浪。一年多来,我长长了一倍,肯定无比帅气漂亮有魅力。卒子太丑,不爱照镜子,家里没有落地镜,但我的美貌毋庸置疑。否则,她怎敢带我出去招摇?
是的,我又参加了一场婚礼,在野生动物园旁边的酒店,我要跟一只比熊一起守在门口的花篮旁边配合摄影。我基本没做什么,作几个揖就倾倒了所有人,成就了世上最美的新娘,得到了红包、玩具和好几个摸摸头,完事便高兴地跟着卒子飞跑而去。
这里远离市区,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地,大家的心情和空气一样新鲜。我由着性子撒欢,不自禁撞上一丛狗尾巴草,调皮而骄傲。我停下来,怔怔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啊,狗狗!好可爱!叫它米秀吧······”
循声望去:一个男人把一只小泰迪送到一个女人怀里,女人惊喜又妩媚。是若水!声音、内容、场景跟一年多以前一模一样,那条道具般的狗撕裂着我。我发疯似地冲上去:我想救狗,想看看若水,想搞明白一些事情,想还原那个天塌地陷的洪水季节······
但是若水尖叫起来。泰迪理解力一流,奋力挣脱若水的怀抱冲向我。我把它护在身后,再坐在若水面前呜呜哦哦哀鸣。我没想伤害她,也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我挖出从前跟她一起时的所有记忆:那个“米秀”的动作、习惯甚至眼神。可惜她始终认不出我,兀自尖叫不止。男人护着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棍子:这么大的公园不缺棍子,只要手够黑,随便攀折几下,利箭都做得出来。
许多人围过来了。有人护住了我:“小姐,冷静哈。这狗不像要咬你,不能打耶,这像是哪位客人的狗······大喜的日子,伤了和气不好······”
我相信我的叫声够凄厉够有故事,所以卒子慌慌张张找来了。她抱起我,连声说“对不起”“谢谢”,又拨开众人走了。泰迪被留在那里,我悲怆得无法呼吸。
我随卒子远离人群,在人工湖边坐下。对着茫茫湖面,感受着卒子的安抚,我慢慢平静。我的异常甚至惊动了东道主。那个衣着考究的老头过来了:“卒子,需要帮忙吗?毛狗怎么了?”
卒子将我摁在长椅上,自己站起来:“不知道呀,它从来没有这样过。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老头摸摸我的脑袋:“没事儿,等会儿吃饭给咱毛狗单独安排一个包间行吗?”
卒子一怔又赶紧点头:“可以的。”
包间里加上卒子只有十个人,他们都隔绝了大厅里盛大的婚礼,跑那么远就为了吃一顿饭。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陪我这条尴尬的狗。这种情况,卒子不想留下又不敢离开,没人陪真没法支应。他们商量着吃完饭在哪等、哪些人去开车的问题。可是外头有人在闹,男声说:“别这样好不好?至少得吃完饭再走吧。”
女声是若水:“你的朋友都是啥东西?把一条烂狗拿来拍照,还随便欺负客人!你还有心思吃饭?”
“烂狗”?我气血上涌,又冲了出去。看到若水那张哭花了妆容的脸,我的心情复杂起来,只好又坐在地上冲她呜呜哦哦叫。我那深可见骨的老创口小半天内被她撕开了又撕开,不觉心如刀绞,两颗眼泪倏忽滚出眼眶,啪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卒子慌不迭抱起我躲进了包房。人们议论纷纷:“那不是照相的毛狗吗?怎么哭了?”
“哎呀,那女的是不是干啥了?跟狗的前世有瓜葛?狗哭要死人的······”
“别乱说哈,大喜的日子呢······”
老头进来了。卒子脸红口吃,手足无措。他摆摆手:“他俩走了。我发现毛狗一看见那女娃就不对劲······又哭又闹的,走了也好。那女人绝非善类。”
终于有人懂我了!可是那只泰迪怎么办?没人关心。狗命式微,这是我恐惧的,纯属推测;想得太远了,切近的却一塌糊涂,就像卒子快要崩溃的情绪。她抱紧我,一脸疑惑,眼神急切到近乎祈求:她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像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毫无抗风险能力,说翻就翻。她的船翻了,我也完了,伴随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些冲冠一怒为“烂狗”,那些想要讨回总也讨不回的子虚乌有的说法······不如悬崖勒马,让往事随风去,照顾好卒子,经营好我们的小船。那么,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我得力挽狂澜,给我的失常和她的困惑一个交待:若水已经给了我最明白的交待。
我舔一舔卒子的手,盯着果盘里的苹果。卒子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阿姨赶紧拿了一块奉上。我边吃边作揖打拱,气氛马上热烈起来。一顿饭很欢快地吃完了,他们那根弦还是没有放松,立马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方案撤退:由卒子抱紧我不撒手,快速穿过大厅,直到上车。
我豁出去了,挣出俩前爪子,一见人就作揖。都知道我是条出了幺蛾子的狗,气哭气跑了某女客;现在又仪态万方地拼命卖萌讨乖,没理由不吸引眼球。卒子跨出的每一步都让东道主提心吊胆,还弄了俩人在两旁亦步亦趋。我看准了一姑娘,她正痴痴盯着我笑,傻乎乎张着嘴。我使劲跟她作揖,她一把抱我过去,对旁边的男子撒娇:“咱结婚也要请毛狗做知宾!”
“可是万一······”
“万一,万一就是坏人!人毛狗有灵性,能驱邪降魔,帮着赶走坏人好人才能幸福!”
“好吧······”
对不起若水了,我要的不是这样。可是那老头颠颠地过来了:“对的对的,毛狗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好人幸福,哈哈······”于是,全场笑声雷动。我要的也许就是这样。
我累了,安静地躺在车上,等车一启动就可以睡去。我支棱着蝴蝶般的耳朵精神抖擞地望窗外,其实纯属礼貌,什么也不想管,哪怕那个老头打电话:“侄儿哪,你那个女朋友是不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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