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快雪楼一共只是三间简陋茅屋,一间作为吃喝聚会的正屋,另两间是卧房。半个时辰前,方雪一行三人回到正屋,燃起炉火煮了饭食,正在吃喝闲聊,忽听屋门吱呀一响,一个头戴斗笠、身形枯瘦的人走了进来。
青袍人除下斗笠,抖落一蓬雨水,站到炉火边呵着手:“冒昧了。可否借宿一宿?”
方雪点点头:“王山,给他盛碗吃的。”
王山从炉上铁锅里舀了一碗青菜笋丝豆腐汤,递给青袍人。
“香。”那人捧着碗深吸一口汤气,“不问我是谁?”
方雪道:“冷雨寒夜,都不容易。吃饱了你和王山住一间屋。”
那人没说话,小口喝着汤,越喝越快,喝完整碗才抬头笑道:“有趣。你就是方雪?”
昏暗的烛火中,方雪瞥见那人脸上细长的青疤,淡淡道:“原来是你。”
青袍人奇道:“你认得我?”
方雪:“我只知道你姓许,是嘉兴首富马员外的仇人。”
青袍人道:“嗯,他死了。”
秀儿闻言一颤,帮那人又盛满了汤,递给他一双筷子:“我……我也算是马员外的仇人。”那人看向秀儿,又飞快收回目光,仿佛对她有些畏惧。
方雪见状道:“怎么了?”
青袍人摇摇头,呼噜噜喝干第二碗汤:“你的汤不错,你的刀我就不看了。”
方雪一笑:“你是来找我比刀的?”青袍人打了个饱嗝:“不比了,吃太多,动起刀来肚子疼。”
王山斜眼道:“你这般瘦,拿得动刀吗?倒不如去练轻功,占个身子轻的便宜。”
青袍人道:“你说得极对。我从前一直练轻功,后来练到没人比我快了,师兄却说我身法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剑光,我深以为然,所以就改练刀术……”
“乱七八糟!”王山愕然大笑,“且不说你是否胡吹大气,我来问你,你师兄说你快不过他的剑光,那你为何却不练剑?”
青袍人道:“师父遗下一柄竹剑、一把木刀,竹剑被师兄得了去,我只好练刀了。我从前叫许青流,学刀有成后师兄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新名字,算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十年没见过师兄了,我与他总是相处不来……”
方雪道:“‘无影靴’许青流就是你?那你名气不小啊。”
“无影靴?”许青鱼一怔,随即笑了,“十来年前我倒是有些名头,改叫许青鱼后,有个小胡子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事,跑来找我,嗯,他跑得倒也不慢。他说既然你不要许青流这个名字了,不妨送给我吧。我便答应了他。你们说的无影靴,应是那人了。”
方雪与王山交换眼色,均觉这许青鱼所言虽有些混乱,但语声诚恳,一时将信将疑。
许青鱼等了一阵,见没人开口,便道:“我困了。”
……
翌日清晨,快雪楼三人在正堂碰面,王山道:“昨晚那姓许的不进屋,在屋檐下站着睡熟了,清早又不见踪影。蹊跷得很。”
方雪道:“他的确古怪,倒也不似恶人,多半是练功不成,把脾性练偏了。”又道:“秀儿,你身子娇弱,在山上终归诸多不便,不妨先去镇上苏放家里暂住。”她昨晚与秀儿同宿,听出秀儿睡不惯茅屋粗炕,故有此言。
秀儿嗯了一声,王山笑道:“苏放就是芦花酒楼的掌柜,他整日忙于经营,你正好可以和他妻子聊天做伴。”
三人出门,来到山脚下,见许青鱼正坐在稀疏的晨雨中远眺。
王山:“原来阁下在这里,我们正要去镇上……”
许青鱼忽道:“镇上有血腥味儿。”
王山笑道:“隔着几十里远,你鼻子莫非比……还灵?”
许青鱼:“有趣,那我也去镇上看看。”
雨在行到镇边时停了,镇子上空缭绕着一股黑烟,约莫是芦花酒楼方向。几人加快脚步走到镇街上,见酒馆几乎被烧成白地。
方雪让王山另寻人家安置秀儿,独自踏进断壁残垣,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死者,有个女子正抱着掌柜苏放的尸身痛哭,她认得那是苏放的妻子,小名叫芦花儿的。
方雪低低冷笑:“呵,当初若跟我练刀,又怎么会死?”
伫立半晌,王山返回酒馆,他与苏放交情匪浅,愤声道:“苏放身手不弱,就这么轻易死了?”
方雪拾起一截残木靠近鼻翼,随即丢落,走出门去。王山又捡起木头,也闻了闻:“原来是天霜堂的‘赤磷油’,难怪雨天还烧出这般大火。”
回到街上,见许青鱼正和一人聊得热络,那人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要饭的,昨晚亏你早早离了酒馆,否则怕也难逃一死。”
快雪楼两人走近攀谈,那人自报是刀客周季,得知方雪身份后很是仰慕,当即讲出详情:有十余个天霜堂刀客深夜来到酒馆,态度极为嚣狂,很快与其他酒客起了冲突。掌柜和店伙计上前劝阻,反被天霜堂的人拔刀劈倒,而后他们索性大开杀戒,有些见机快的酒客趁乱逃了,也有不少人惨死刀下。
许青鱼道:“有趣。那你见机也不算慢呀。”
“你他娘的还说有趣!”王山双目通红,一把揪住许青鱼衣襟,几乎将他拎起。啪的一声,一柄短木刀从许青鱼袖中掉在地上。
方雪忽问:“有没有西边那三个人?”王山不自禁松开许青鱼,转头看去:三个黑衣汉子沿街走来,腰系黑鞘长刀,正是天霜堂弟子的打扮。
许青鱼满脸疼惜地捡起木刀,拿在手里把玩着。周季张望摇头:“和昨晚不是同一伙人。听说这次天霜堂庐山总舵派出百名刀客,分成十余批北上,由副堂主林摧之总领,是要去冀州创立分舵。”
方雪颔首沉默。许青鱼道:“林摧之?我听过的。他有个老长的绰号,叫什么来着……”
“—悬刃千叠水,飞光一点白!”周季接口道,“林摧之的‘飞光刃’是极厉害的。”
许青鱼笑道:“其实天霜堂昨夜也算利落。我刚练刀那两年,别人与我斗刀,都要和我先立个生死状,起初我不明白,后来胜的次数多了,才发觉一刀杀死最为省心,若打伤打残结下仇怨,那才叫纠缠不休……”
“把人命当野草?” 王山越听越怒,伸手去抓许青鱼脖颈,许青鱼笑着微一屈膝,在数尺外站定。方雪心念微动:这瘦子的身法倒是不算弱。
三个天霜堂刀客很快从近旁经过,打头的那个瞥见方雪,咦道:“这般美貌的娘们儿,要不要捉回去睡了?”
另一刀客侧头打量,立时嬉笑:“妙啊!到时候剥光了……”未及说完,心口乍凉,背上透出了一截刀刃。旁边同伴惊怒拔刀,刚挥斩出去,忽闻一声刀鸣,莺啼般刺乱心神。方雪步子移换,那人斩中了前个刀客的尸身,咽喉如遭冰锥穿过,眼神一下冻住了。
打头的那刀客与方雪对视着,骇然失语。扑通两声,他的两个同伴直挺挺栽倒。
方雪:“你想睡我?”
那刀客打了个寒战,唇舌方动,便觉似有雪灌入,胸腹里充塞着清峭彻骨的刀劲,鲜血像山峰般从口中生长出来。
许青鱼看着方雪抽回斩在刀客胸口的刀身,笑道:“有趣,雪莺刀竟是断的。”
方雪抖腕振刀,把一串血珠打入地上泥泞,而后身躯一晃,弯下腰去。
王山一惊:“方姐,你不舒服吗?”
方雪摇摇头,从水洼里拈起一瓣落花,似与偶遇白衣公子那天拾到的一模一样。她无端地笃定,正是同一片花瓣,乘着数百里的风从野坡飘到了镇上,找到了她。
她忽然记起,自己在七岁那年就见过这瓣落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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