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死亡的认知,大概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后知后觉。
儿时第一次认知来自奶奶的去世。缠绵病榻多年的奶奶突然被接回家安置在客厅那把老躺椅上,冥冥之中,大家知道有些事情将要发生,但没有人告诉我。许久不走动的亲戚陆陆续续前来拜访,他们被安排到里屋寒暄,我一个人蹲在奶奶面前看着她,我已记不清她的呼吸是否还清晰,也不记得她是否有抬眼看我,或者跟我说话,只记得当某个瞬间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跑到里屋,拉扯着大人的衣角让他们来看奶奶。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了。
似乎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有人去世的家庭人人手臂上都要别一方白布,我在学校里看见别的同学戴过,也隐隐约约知道其中的含义。妈妈往我的右臂上别上白布,叮嘱我别摘下来,我戴着白布去学校,所有人都看到了,没有人询问,我想死亡是一件司空见惯而又私密的事情,我们总是羞于谈论。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着不同人的进进出出,有的人一脸悲戚,有的人高谈阔论,我穿戴着孝服跪在灵堂前,看着这些人,我在想奶奶的死对他们来说是怎样一回事呢?我脑袋仿佛要爆炸了,我试图去梳理这一切事情之间的联系,我试图去想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我就再也见不到,听不到了,她会去哪里?
爸爸告诉我,去世的人放心不下家里人会变成蛇回来,如果看到蛇不要害怕,那是奶奶回来看我们了。后来家里似乎也没有来蛇,只是突然有一天一只鸟飞到了家里,在客厅里盘旋了几周,久久不肯离去。爸爸连忙去拉窗帘,一边拉一边说,是奶奶回来了,是奶奶回来了。我至今还记得,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只鸟,爸爸从沙发上飞快地起身去拉窗帘,由于动作太快,他差点摔了一跤。
再后来,是姑婆。虽然叫姑婆,但并不是亲姑婆,她是我奶奶的结拜姐妹,同为远嫁,又是一样的姓氏,两人便结拜了。奶奶去世后,姑婆便扮演着奶奶的角色,她一人在家时,她会给我端来热腾腾的汤和现蒸的包子,等我再大些,她便承担起了催婚长辈的角色,时常给我介绍些她觉得靠谱的小伙。姑婆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和朋友远途旅行,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我刚从飞机上下来准备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爸爸问我你回来么,我说不出话来。他说你还是别回来了,你见不得那样的场景。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那晚我躺在卧铺火车上,听着轰鸣的火车声,感受着灵魂的拉扯。我给弟弟打电话,他说姑婆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在躺椅上晒着太阳,人就没了。他说你不用担心,姑婆去世的时候没有难受。
姑婆去世后我很少梦到她,就像我很少梦到奶奶一样。很多年后的一天,在梦里,我结婚了,宾客的笑脸交织着,姑婆的样子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梦里的我意识到姑婆没有看见我穿婚纱的样子,哭得泣不成声。
再后来是三伯母,三伯母是一个温柔的人,总是笑意盈盈。我脑海与她相关的片段都是零碎的,我小时候喜欢吃芒果,但不得章法,经常抱着啃得满脸都是,三伯母在的时候总是会削好皮,切成小块给我,我小时候觉得有人给削芒果就是莫大的幸福。她和我妈妈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我妈妈热情开朗不拘小节,但三伯母总是会留意到十分细微的地方。每次去三伯家聚餐,她端着菜盘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总是会到我身边跟我说,你喜欢吃XX我给你单独做了一份,然后我就跟会跟着她去厨房享受独食。
三伯母去世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回去。自从奶奶去世后我对哀乐似乎产生了应激障碍,每每听到那个旋律我就感觉窒息般难受。在电话里听到堂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萦绕的哀乐,我的心兀自紧绷,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又一个亲人离去了,我以为我已经理解了死亡的含义,可事实上我仍旧一知半解。
小时候我以为成年人自有一种坚韧,这种坚韧可以令他们坦然地面对死亡,可当我自己成了成年人,才发现没有一种理论可以让人接受死亡,小孩子表现脆弱的方式无非就是哭,而成年人只能在咀嚼千万遍之后在内心与痛苦和解。
前几年的一个晚上,爸爸喝着小酒,我在一边陪他聊天,他突然自语道25年了,我以为他在说我的年纪,便纠正道,还没到25年呢。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爷爷去世已经25年了。我是爷爷去世后一周出生的,这我已经听说过很多遍,但关于爷爷故事,他是如何从一个健壮的小伙变成一个老年人再如何迎来死亡的,我却一无所知。那晚我们聊了很多,我听到了一个年轻人面对亲人死亡的不干与懊恼以及一直持续到中年仍旧时时将他吞噬的后悔。我试图去想象一个失去双亲的中年人内心的空缺和无助,但任何语言都于事无补,在死亡面前,也许成年人比小孩子更加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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