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清明

清明是要去扫墓的。但我已有六年没在清明节扫墓了。

家乡把扫墓叫上坟，很直接，没有那么文绉绉。我家一年一般上两次坟，一次是正月十五，一次是清明。至于为什么要在正月十五去，我并不知道。我家对这些礼节不是很看重，好像有些守旧循礼的人家一年要上好几次坟。今年的正月十五我去上了坟，那次要比清明简单很多，只用烧纸钱就可以，清明就比较正规一点，要拿很多东西。但我已经有六年的清明没上坟了。

我家的祖坟在村子西边一座山的半山腰上。那个地方埋着我的爷爷奶奶和爷爷的爸爸妈妈以及其他的我不知道的人，和他们一块儿在地下躺着的还有里边年龄最小的小婶。我每次去祖坟时都要问那些都是谁的坟，但每次又都忘掉。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从来不说他认为不值得说的关于我们族内的事情，所以我对我爷爷的爷爷以及爷爷都知道的很少，后来有一次无意间从我二婶口中得知原来我爷爷一共娶过两个老婆时，我大吃一惊，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有两个老婆的人都是地主。基于八卦的心理，我对我爷爷奶奶乃至家族里其他人的逸闻轶事很是感兴趣，偶尔问父亲，但父亲总是不耐烦的避之不谈。

清明上坟的时候一般是几家人约在一起，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山上去。一般有二哥、三哥，偶尔还有我九叔。我九叔和我三哥同岁，比我二哥还要小。小时候我觉得这个很好玩，因为二哥要把比他小的人叫叔叔。以前二伯和二婶也会去，但现在他们都老了，就连我三哥现在都懒的去了，因为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儿晨晨也长大了，可以代替他去了。新老交替在这些礼节的事情上能很明显的看出来，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去家神庙里上香就成了我的事情，父亲便可以不用再去。我三哥要比我大14岁，当年他总是带着我去拜年，去敬神，现在也该我带着他儿子去干这些事情了。在家乡，这些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男人干的，所以大家也都希望能生一个儿子，好替自己去干这些事情。

小时候我是很喜欢清明节去上坟的，因为清明时的天气正适合踏青，山坡上的草刚长出来，一片嫩绿，山上的空气也很好闻，而且常常有一堆人一块儿去，小孩子是很喜欢集体活动的。去上坟之前，家里还要准备一些纸钱和一些用来烧的东西，除了金山银山之外，还有花花绿绿的纸带，通常要把这些纸带绑在一根棍子上，由小孩儿一路挑着。小孩子总是想通过各种途径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当大人给一根绑着彩纸带的棍子时，便很兴奋，上跳下窜，一路挥来挥去。那时这些事情都是由我来做，现在应该已经换成晨晨或者豆豆了吧。

在去我家祖坟的途中，要经过一个青马大元帅的墓，修的和别人的墓不一样，很气派。但我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个青马大元帅是谁，只在碑面上看到这是个明朝的人。我们村，传言在东汉时就已经有了，说是曹操的军队在我们村驻扎过。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便是祁山，也就是传说中诸葛亮连出了六次的那个祁山，上面还有武侯祠。老六的家便是在祁山脚底下。我上去过祁山，但什么意思都没有，而且我感觉那是个很矮的山坡，不像是孔明出没的地方。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叫五台山的，我当年一直以为那就是杨五郎呆过的地方，后来听说杜甫在也上面小住过，还留下了好几首诗。我们县唯一一次上新闻联播就是有座山上发现了北魏时代的壁画，我当时还自豪了一段时间。至于离我们家稍微远一点的仇池山，被一些学者鉴定为是伏羲诞生的地方，是中国人最早的发源地。但我一直都很怀疑，因为我怎么也没看出来我们家乡竟然是一个有这么悠久历史的地方。当然，如此说来，我们祖上肯定不是汉人，应该是狄或戎之类的，和南蛮的性质差不多。

有时候我还会和我妈去给我姥爷和姥爷的爸爸妈妈扫墓。我姥爷埋在县城边上的一个小山上，那个山有座庙，叫萨殿，里边供奉的是一个叫萨爷的人。听说这不是个汉人，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县闹瘟疫，是这个萨爷用他高超的医术救了我们，因为积了很多功德，所以死后成了神。我小时候每年过年都要去里边拜一拜，因为萨爷是名医，所以很多人都去庙里求药方。以前这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很普遍的事情，就是有病不去看医生，而是去庙里向神求药方。庙里专门有写方子的人，名义上说是神赐的，其实都是自己开的。所以说巫医是一家。传说因为求药方的人很多，萨爷一个人管不过来，所以经常会有一些已经死了的当地的名医去萨殿替萨爷开药方，也算是半个神仙。据说我爷爷就是其中一位，死了之后继续行医。这也让我自豪了好长时间。到现在有些老人说起我爷爷还是一脸敬畏，很传奇，有点造神的感觉，好像天底下没有他看不好的病，但事实上，我爷爷自己都是病死的。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姥爷死的更早，六十年代打右派的时候就被饿死在夹边沟了。我姥爷是国民党的官，当年我们县城解放的时候，他是主动投诚并且劝降县长的人。我姥爷其实是老师，据说画的一手好画，在文艺圈里很知名，是那个时候的洋学生，而且是我姥姥的老师，后来便出仕当官了。我姥姥是我们县第一届女校毕业生，也算是高材生，读书人。据我姥姥说，我姥爷当年很帅气，一副洋式的打扮，我后来想象了一下，大抵是五四时期的徐志摩那种吧。但后来我姥爷就被打成了右派，被派往夹边沟，因为没有手艺，只会写字画画，也做不了苦工，所以便活活饿死。我其实是很想和我姥爷见一面聊一聊的，但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奶奶在我四岁那年去世了，也是病死的。我对我奶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妈觉得我奶奶太溺爱孩子，怕惯坏我，所以便一直没有把我放在我奶奶身边。现在四个老人只剩我姥姥一个了，已经八十六了，但身体还是很好，我觉得这和我姥姥的性格大有关系。我姥姥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一辈子笃信基督教，有自己的信仰，这和她的长寿也有关系。我姥姥虽然已经快九十岁了，但还不承认自己老了，心态十分健康。

每年清明节我们村的人都要成群结队的去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叫做石堡的地方，据说那里有我们的祖先。大家都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乘着各种交通工具，然后最开心的还是小孩子，一路上说说笑笑，仿佛去赶集会。我却从来都没去过，其实我是很想去的，但我爸妈不让我去，因为没人带我去，后来长大了也没去过，因为我要给自家上坟。但我一直都没搞清楚的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跑到那儿去了。小时候清明节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绿色、快乐、奔跑、欢笑，我没觉得有什么断魂的必要。后来随着逐渐长大，很多我熟悉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才真正理解了死亡的意义，见过了很多生离死别之后，我才觉得每次去上坟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今年的清明又不能回家扫墓。唯有此文，纪念那些留在我记忆中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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