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假如医生被网暴自杀，你们良心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痛？”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他们没有人知道，当初，我是跳楼自杀的。十年里，不断毁灭，重生，毁灭，再重生。第十年，依然没有人为我发声，历史过了就不叫历史，真相也被埋没在一片混沌中。我想，我可能等不到了。

我是一名120的担架员。每天的任务就是随救护车出诊，转运病人。那年，瘟癀伺道，国愁民难，我身处的地域出了很多阳性病人，120忙起来没完没了，我跟着出车一天要很多趟。

那天也如往常一样，早上八点接到了附近小区的求救，说是一位肠胃病的老先生要去医院挂水。

赶到时，老先生没见着，楼下却站着个长发女人。她一看见我们就冲上来喊道：“我爸爸没呼吸心跳了！你们能不能先送他去医院？”

我愣了半晌，转头，阿炎蹙眉问道：“哪位？我们现在要去接202。”

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们终于听明白，她是这栋楼的804，她叫茶茶，她的父亲哮喘发作，打120没打通，为了救命想让我们更换救助对象。

阿炎想说点什么，只见楼上走下两个人。我们一瞧，正是202的那对老夫妻。

茶茶立刻转身求他们能不能让救护车。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面露难色。阿炎立马一口回绝：“不好意思，这位家属，我们不能随意更换救助对象，请你们等下一辆。”

她好似压根没有听见，一把抓住老先生的手，说：“我父亲已经没呼吸心跳了！把车让给我们吧。”

周围已经聚集了无数好事者，他们眼神里满含同情，望着老先生和他的爱人。他们愣了愣，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看向我们说道：“医生同志，若804病重，那就先帮他们一把吧。”

这一下，周围的目光更加炽热了。

我拿出手机联系120调度中心。但是那边告诉我领导不在，等一下会帮我转达给领导。领导等得起，我们却等不起了。

我转头解释已经联系了领导，让她等一下，我们不能让救护车，说着搀扶老先生上了救护车。

“那你们借AED给我们！”她厉声喊道，“大白说要AED才能救我爸爸！”

“对不起，我们要对车上的患者负责。这位老先生也是急症病人。我们要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

“他们都同意了。AED借我们用一下……”

“下一辆吧。”

阿炎果断拒绝后，吩咐阿尺开车。

她一脸无助地站在原地，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动容。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多。这种情况我们天天出车见多了，但没想到接下去发生的事会改变我的余生。也让我从此万劫不复。

到达小区门口，阿尺照例停车登记出入情况。

突然有个志愿者朝我们狂奔而来，手里还拿着手机对准我的脸。我无奈地合眼，麻烦事来了。

“你们借一下会死啊？病人已经没呼吸心跳了，你们快点行不行啊？”她突然尖声喊叫道。

一个居委阿姨附和道：“你们借一下，她们已经在联系了。”

我指指后面，“等那个领导联系啊，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就只……”

“人呼吸心跳都没了哎！”她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你们明明有AED，为什么不借给我们呢！借一下又不会死！”

家属方着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们这种情况看得多了，我很理解她的愤怒，所以我耐心解释道：“那AED借给你们了，我们下一个人就……”

“你们下一个人不是要去医院吗？医院里有多少台！”她眼中的怒气值已经积累到了顶点。

说实话，这种情况言多必失，多说也无益，医患沟通简直难如登天……完全合乎规章制度，合乎人情世故的局面，还是要被无端指责……家属方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此刻任何解释都那么苍白无力……

从没那么费劲过，我叹了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医院里不给我们120的呀！”

这个志愿者仿佛不曾听到似的，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借一下会死啊”“变通一下会死啊”的话语。阿尺已经把车窗摇了起来，这个行为本身也没什么奇怪的，面对外人如此不礼貌的乱拍，摇起车窗是一种自我保护，我们已经尽力解释了，但家属方不听劝，这就很无奈。

她们站在小区门口骂骂咧咧，愤怒的语气仿佛要我们偿命。我没再搭理她们，我还有更多事要做，我们每天都像敢死队，为了救人，24小时都恨不得在出车。

只是我不曾想到，她会如此恶意中伤，将我的脸挂在微博上任人侮辱，那些恶毒的字眼每个都打在我的心上，久久不能忘怀。

一夜醒来，世界已经翻天覆地，阿炎告诉我，我们上了热搜榜首。

——咖啡市xx一例哮喘病人因120拒绝救援病亡。

舆论哗然，字字诛心。

这个茶茶，联同志愿者和帮忙的邻居，写了一篇煽风点火的移情作文把我们推上了风口浪尖，在微博请大V带节奏挑起民众的愤怒，挑起本就摇摇欲坠的医患关系，整个网络，骂声一片。

“这个医生就是个杀人犯，见死不救！”

“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冷血无情漠视让人唾弃！”

“你忘记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吗？”

“记住这个医生麻木不仁丑恶的嘴脸。……出借除颤仪会影响这张死鱼脸吗？”

“没有医德，不配行医，当处以极刑。”

……

我不记得看完这些我的心是什么感受，是无语，是不知所措，还是失望。

我问阿炎：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阿炎湿了眼眶，良久叹息：你没错，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我们是基层，我们也是老百姓，我们别无选择……

这刻我心冰冰凉。

愤怒的民众对我进行了网暴，尽管没人透露我的个人信息，但都知道那些恶意将矛头对准了我，明晃晃扎在心上。

后来，我才知道，当事家属茶茶八点根本没有拨通120，真正接通电话在九点之后，她在文中说她的救护车一个半小时后才到，的确没说谎，但她故意忽略不写打电话的时刻，混淆视听，让人误以为救护车在接到电话之后迟到。

而202的老先生也根本没同意。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知道，他说的场面话让我站到了风暴中央。我不知道我能说点什么，来化解这次恶意栽赃陷害。

上头忙着抗疫，没有更多精力来还我清白。他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停职以后别出声”。

是的，遇上这类事件，为了平息舆论，上头总是会用停职免职处理医生。我们也不可避免。他们说连夜调查，但大家都知道关键档口说调查是敷衍，是玩笑，是应付。我不能站出来发声，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意味着我要闭上眼，封住嘴，绝口不提。

有人找我，请我还原真相。我只能一口回绝。

对方情绪激动，认为我是“虚伪的始作俑者”，在微博公开聊天记录，他们骂我骂得更难听了……偌大的微博，竟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我发声。

家属网暴，网民侮辱，甚至同行都纷纷站出来拍手“罚得好”、“罚得不冤”。

我无语凝噎。

后来，我二度出车，起了矛盾，被人认出是那个“拒绝救援的残忍医生”，言语冲突间，撕了防护服，家属情绪激动得就要上手。

恶人我做，责任我担，停职我接受，家属我体谅，但他们还是要我死。

——“受害者有理。”

没人在意真相，没人在意我。我已经闭上嘴，他们还是不放过我。

既然他们不要我活，那便死了吧。

后来我就跳楼自杀了。自杀也没闹大，“基层因压力过大自杀”只是短暂在热搜榜上挂了几小时就掉了下去。无人问津。

也没人想起当时那个担架员的无助。

我被世人彻底遗忘。

死后，我的魂一直迷迷糊糊的，时而飘到楼顶若有所思，时而飘到茶茶家里幽怨地看着她一家子。她过得很好，在发文引发舆论之后，如愿以偿获得了赔偿金，为了压下这件事，媒体选择和稀泥，尽管疑点重重，但大家选择心照不宣地把真相盖住。

后来，我等她死了到阴间，我看着她得到惩罚。我看着她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是我依然没有走。

孟婆看看我，太息道：“年轻人，你该去投胎了。”

我说，我在等一个公道，我在等一人为我平反，不伸冤我不走。

她摇摇头，你要的正义早就迟到了，如此执著又何苦来？现在你不走，十年之期一到，就会烟消云散——鬼死了变成魙，就彻底死了。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无法实体化了，再过几日，就消散了……”她目光带着怜悯和不解。

我低头，果真。我的魂早已定不住形，最近经常失忆，甚至都快不记得我是谁了。

哈哈，原来鬼也会失忆呢。我才知道有这回事。

我死了十年，阳间十年，在阴间早已度过整整八十年。

十年，医患矛盾一晃也成了上个时代的主流话题，新时代的医患关系也没有那么尖锐化，医生不再是弱势群体。

但依旧没人为我平反。

我站在人群里，没人看得见我，我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泪流满面。

最后，彻底消失在世界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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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含冤而终一人当，魂魄清泠鬼化魙。”

——终。

ps：本文改编自上海浦东一例哮喘病人因120拒绝救援病亡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