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学习第225天《巨乘马 第六十八》
原文阅读
桓公问管子曰:“请问乘马。”管子对曰:“国无储在令。”桓公曰:“何谓国无储在令?”管子对曰:“一农之量壤百亩也,春事二十五日之内。”桓公曰:“何谓春事二十五日之内?”管子对曰:“日至六十日而阳冻释,七十日而阴冻释。阴冻释而杌稷,百日不杌稷,故春事二十五日之内耳也。今君立扶台,五衢之众皆作。君过春而不止,民失其二十五日,则五衢之内阻弃之地也。起一人之繇,百亩不举;起十人之繇,千亩不举;起百人之繇,万亩不举;起千人之繇,十万亩不举。春已失二十五日,而尚有起夏作,是春失其地,夏失其苗,秋起繇而无止,此之谓谷地数亡。谷失于时,君之衡藉而无止,民食十伍之谷,则君已籍九矣,有衡求币焉,此盗暴之所以起,刑罚之所以众也。随之以暴,谓之内战。”桓公曰:“善哉!”
“策乘马之数求尽也。彼王者不夺民时,故五谷兴丰。五谷兴丰,则士轻禄,民简赏。彼善为国者,使农夫寒耕暑耘,力归于上,女勤于纤微,而织归于府者,非怨民心伤民意,高下之策,不得不然之理也。”
桓公曰:“为之奈何?”管子曰:“虞国得策乘马之数矣。”桓公曰:“何谓策乘马之数?”管子曰:“百亩之夫,予之策:‘率二十七日为子之春事,资子之币。’春秋子谷大登,国谷之重去分。谓农夫曰:‘币之在子者以为谷而廪之州里。’国谷之分在上,国谷之重再十倍。谓远近之县,里、邑百官,皆当奉器械备,曰:‘国无币,以谷准币。’国谷之櫎,一切什九。还谷而应谷,国器皆资,无籍于民。此有虞之策乘马也。”
字词注释
[1]乘马:运算。谓经济谋划。乘,计算。马,同“码”。筹码。
[2]一农之量:一个农民能够耕种的土地的数量。壤:耕种。
[3]日至:冬至。阳冻:地面的冰冻。释:融化。下文的“阴冻”即地下的冰冻。
[4]杌(wù)稷:播种。杌,树。
[5]扶台:为训练习水能游的水军而修筑的高台。
[6]五衢:五方,泛指众多。
[7]阻弃之地:指荒弃不耕的土地。
[8]繇:通“徭”。徭役。
[9]苗:谷物之实。
[10]衡:官吏。齐国掌管税收的官吏。藉:通“籍”。原义为赋税,此用为动词,收税。
[11]十伍:十分之五,即一半。
[12]君已籍九:指农民正常十分之五的赋税外,加上前言衡之所籍,共达十分之九。
[13]有衡求币:税官要求用货币交税。即要求农民卖粮完税,则农民又受到商人的盘剥。有,同“又”。
[14]策:计算,筹谋。
[15]王者:称王的人,成就王业的人。
[16]简:轻视,看轻。
[17]纤微:此指纺织。
[18]高下之策:指国家操纵物价高低涨落的理财政策。
[19]不得不然之理也:按,本段都是管仲进一步的阐释。
[20]虞国:即下文的“有虞”,即舜所统治的国家。
[21]策:君主对下发布的命令文件。此指发给农民的通告。
[22]率:大致,大概。
[23]登:丰收。
[24]重:重量,这里引申为价格。分:一半。
[25]廪:收藏,储藏。州、里:均为古代地方行政单位。
[26]再:意同“称”“举”,即升高的意思。
[27]里、邑:均为古代地方行政单位。
[28]奉:进贡,上交。器械:此指兵器和各种用具。
[29]准:折算,抵偿。
[30]櫎(kòu):字与“榷”意思相近,政府规定的价值。
[31]一切:权且,暂定。什九:十分之九。
[32]还谷:指用粮食偿还当初国家发放的种粮的钱款。应谷:指用粮食代替货币购买以备公用的兵器用具。
[33]资:供给,供应。
[34]籍:征收赋税。
译文参考
齐桓公问管仲说:“请问经济的筹划。”管仲回答说:“国家没有财物积蓄的原因在于政令。”齐桓公说:“为什么说国家没有财物积蓄的原因在于政令呢?”管仲回答说:“一个农民能够耕种的土地数量是一百亩,而春耕春种只能在二十五天内完成。”齐桓公说:“为什么说春耕春种只能在二十五天以内呢?”管仲回答说:“冬至后六十天地面解冻,到七十天地下解冻。地下解冻才可以播种,过冬至一百天就不能再播种,因此春耕春种必须在二十五天内完成。现在您修建扶台,国内五方的民众都来服役。您到春天过完还不下令停止,百姓就失去了二十五天春耕的时机,那么国内五方之地就成为废弃之地了。征发一人服徭役,百亩地就得不到耕种;征发十人,千亩地就得不到耕种;征发百人,万亩地就得不到耕种;征发千人,十万亩地就得不到耕种。已失去了春耕的二十五日,而还要继续征发夏季的徭役,这就是春天误了种地,夏天没了收成,秋天再无休止地征发徭役,这就叫粮食土地不断丧失。已经耽误了种粮食的农时,您掌管税收的官吏又不停地征税,农民吃的粮食通常只是收成的一半,现今您收税已经收走了九成。官吏收税还要求用货币交纳,这些便是盗贼暴乱发生的缘由,刑罚罪责众多的原因。如果接着用暴力镇压,就要发生内战了。”桓公说:“讲得好啊!”
“经济运算筹划的方法要追求穷尽。那些成就帝王大业的君主从不侵夺百姓的农时,因此五谷能丰收。五谷丰收,士人就会轻视爵禄,民众也会轻视国家奖赏。那些善于治理国家的人,能使农民不论寒暑全年努力耕作,而成果归于君上,妇女勤于纺织,而成果归于官府。这并不是想要使百姓心生怨恨,伤害民心民意,而是实行国家控制物价高低的理财政策,不能不是这样的结果。”
齐桓公说:“这要怎么做呢?”管仲说:“虞国真正懂得经济运算筹划的方法。”齐桓公说:“什么是经济运算筹划的方法?”管仲说:“对于种田百亩的农民们,给他们下策令:‘这大约二十七天是你们自己进行春耕的时间,国家用钱来资助你们。’到了收获的季节五谷丰收,国内粮价下降了一半。这时又通告农民们说:‘资助你们的钱财都要折成粮食送交州、里的官府储藏。’国内的粮食有一半控制在国家手中,国内粮食的价格就会提高十倍。再通告远近各县,各里、各邑的官吏们,要求他们都必须交纳足额的兵器和各种用具。同时通告说:‘国家没有现钱,用粮食折算成现钱来购买。’国内粮食价格一律取得十分之九的大利。用粮食偿还当初国家发放的种粮的钱款,再用粮食折算货币购买以备公用的兵器用具,国家的器物都能得到供给,而用不着向百姓直接征收赋税。这就是虞国经济运算筹划的做法。”
核心内容解读
篇名中的“乘马”,即“乘码”,运算之义。“巨”字之义,观篇章内容,当与“巨万”的“巨”相同,“巨万”即万万,“巨乘马”即获得万倍千倍之利的意思。有些版本中为“臣乘马”,认为“臣”,或作“巨”,或作“匡”,当有误。何如璋云:“‘巨’字无义,后人乃改为 ‘臣’。按 ‘臣’亦费解,当是 ‘’(即策)之误。本文有 ‘策乘马之数求尽’句可证。”“策乘马”指经济筹划的策略。
本篇围绕经济筹划的策略,即国家控制物价高低的“高下之策”展开论述。先论政令失宜,民失农时,君藉无止,造成“谷地数亡”,动乱纷起。然后提出“策乘马”的方法是在“王者不夺民时”的基础上,运用“高下之策”使农夫“力归于上”、女工“织归于府”。最后说明“高下之策”的具体做法:国家春时以货币向百姓发放贷款;秋后谷价下跌,“以币准谷”收回贷款藏于仓库;待谷价上涨,再“以谷准币”购入器械;从而使国家“谷器皆资,无藉于民”。文章认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再向民众征赋税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把那些能够垂范千古的著作称为经。正是这些经典之作,奠定了中华文化的初基,其思想价值和实用价值能经受时间的风雨,历久而弥新。
除了代表周代文化元典的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在不同的领域内,都存在着经,比如医学中的《黄帝内经》、数学中的《九章算术》等。在政治经济学领域也存在着类似的经,这就是轻重之术,其核心经典保存在成书于战国时代的《管子》轻重十六篇之中。
最早发现中国古典经济理论具有现代性的是梁启超。他在1909年所作的《管子传》中明确指出,《管子》的作者就已经有了宏观经济学概念。梁启超在《管子传·第十一章·管子之经济政策》中评论说:“经济学之成为专门科学,自近代始也。前此非独吾国无之,即泰西亦无之。(虽稍有一二,不成为科学)自百余年前,英人有亚丹斯密(即亚当·斯密——笔者注)者起,天下始翕然知此之为重。然斯密之言经济也,以个人为本位,不以国家为本位,故其学说之益于人国者虽不少,而弊亦随之。晚近数十年来,始有起而纠其偏匡其缺者,谓人类之欲望,嬗进无已时;而一人之身,匪克备百工;非群萃州处通功易事,不足以互相给;故言经济者不能举个人而遗群,而群之进化,由家族而宗法而部落以达于今日之国家。国家者群体之最尊者也,是故善言经济者,必合全国民而盈虚消长之,此国民经济学所为可贵也。此义也,直至最近二三十年间,始大昌于天下。然吾国有人焉于二千年前导其先河者,则管子也。”
《管子》学习进入到了“轻重篇”。这些文章重点论述了国家治理中的经济制度政策,重视以商业治国,其理论中又吸收了法家和儒家、道家的东西,在先秦诸子思想中有独特的价值。
《管子》学习的背景知识
《管子》中的中国古典经济学(一)
20世纪的人类经济思想史贯穿一条主线,即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论争。《管子》轻重十六篇提倡一种国家参与市场、主导市场的经济体制,这与现代西方建立在私人产权基础上的自由市场经济体制迥异。
《管子》一方面强调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要节制资本,防止不受约束的商业阶层破坏社会整体的平衡。
一、市场之道
中国本土的学术语言能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经济思想轻重术,遵循无为的自然大道,使民自循、自试(使)、自至。
《经言》中的《形势第二》专讲经世济民的规律,上面说“上无事而民自试”“召远者使无为焉”。《形势解第六十四》对这两句话做了详尽的解释:“明主之治天下也,静其民而不扰,佚其民而不劳。不扰则民自循;不劳则民自试。故曰:‘上无事而民自试。’”意思是说,英明君主治理天下,使人们安定而无所干扰,使人们安闲而无所劳累。不干扰,人民会自动守法;不劳累,人民会自动工作。所以:“上无事而民自试。”“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虽不召而民自至。设其所恶,虽召之而民不来也。故曰:‘召远者使无为焉。’”人民,有利则来,有害则去。人民趋利,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不管东西南北。所以,要招来民众,先创造对他们有利的条件,虽不招而民自至。如对他们有害,虽招而不来。所以:“召远者使无为焉。”
上述“富国安民”的基本原则在司马迁看到的《乘马》《九府》《轻重》三书中得到了充分的说明。《乘马第五》区分了“无为”的帝、王、霸三个不同层次,上面说:“无为者帝,为面无以为者王,为而不贵者霸。”《揆度第七十八》谈到发挥人民的主观能动性时,从储备、调节(夺予)和自使三方面递进说明的。
《轻重己》开篇就指出道法天地、因时制事的重要性。上面说:“清神生心,心生规,规生矩,矩生方,方生正,正生历,历生四时,四时生万物。圣人因而理之,道遍矣。”
作为黄老思想的重要经典,《管子》中富国安民的无为之道同《老子》相通,只不过《老子》一书的记述更为精练,更加哲理化。
《老子·第三十七章》:“道恒无为,侯王若守之,万物将自为。”
《老子·第五十七章》:“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
《老子·第三章》:“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子·第六十三章》:“为无为,事无事。”
需要指出的是,先贤讲的“无为”,实际是“为无为”,不是什么事都不做,对包括市场在内的一切都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而是按照自然秩序,行因应之道。18世纪法国重农主义在引入“无为”概念时将其理解为自由放任(laissez-faire),可谓大谬。
所以,《管子》一方面强调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要节制资本,防止不受约束的商业阶层破坏社会整体的平衡。
人们交易有无,就要有市场,市场是满足生产生活需要的重要制度。但市场的作用远非如此,它还有直接促进生产的作用。《管子》强调,“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乘马第五》)“(市者)天地之财具也,而万人之所和而利也。”(《问第二十四》)“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侈靡第三十五》)
市场经济中,一定要防止大的商业资本破坏社会整体的均衡。《国蓄第七十三》中说:“是故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然者何也?国多失利,则臣不尽其忠,士不尽其死矣。”《揆度第七十八》还说:“国之财物尽在贾人,而君无策焉。”
《管子》不断强调节制资本,去兼并(并兼)的意义,防止兼并后来成为历代政治家关心的问题。《轻重甲第八十》中说:“今欲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不然,则世且并兼而无止,蓄余藏羡而不息,贫贱鳏寡独老不与得焉。”《轻重乙第八十一》还说:“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
反映到具体政策上,《管子》一方面反对后世许多儒家以轻税为特征的自由主义小农经济;另一方面反对对资源实行计划经济式的管理,认为“官百能”会使人失去积极性。
《立政第四》上指出发展水利、畜牧业、林业、工业等“五事”同样重要,光实行轻税政策不行。上面说:“国之所以富贫者五,轻税租,薄赋敛,不足恃也。”《山至数第七十六》通过对虚拟人物梁聚轻税思想的批判,指出政府必须集中财力,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管子》反对轻税并不意味着主张收重税,在中国古典经济理论中,税收调节社会财富的作用显然没有西方社会中那样突出,难怪梁启超称《管子》以不收租税为基础的财政政策为“无税主义”。
《山至数第七十六》借齐桓公与管仲的对话:“桓公问管仲说:‘梁聚对我讲:古时实行轻税而薄征,这算是税收政策中最适宜而易行的了。梁聚的意见如何?’管仲回答:‘梁聚的话不对。轻赋税则国家仓廪空虚,薄征收则兵器工具不足。兵器、工具不足则皮、帛不能出口,国家仓廪空虚则战士低贱无禄。对外,皮货和丝帛不能输出于天下各国;对内,战士又处境低贱。梁聚的话明显是错误的。’”
《山至数第七十六》接着驳斥了“请士”“官百能”思想,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西周官营手工业体制的解体。上面说:“桓公又问管仲:‘一个叫请士的人对我说:何以不对各种有才能的人进行管束?’管仲说:‘何谓管束有才能的人?’桓公说:‘就是为了使智者全部拿出智慧,谋士全部拿出谋略,百工全部拿出技巧。这样做,就可以治国么?’管仲回答:‘请士的话是错误的。俸禄轻,士人就不肯死难;币值低,士人就轻视奖赏;物价低,谋生易,士人就苟且偷生。国家有此三种怠情现象,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把粮食的七成操纵在国家手里,只让三成在下面流通,谋士就可以用尽他们的谋略,智士就可以用尽他们的智慧,勇士也就不惜生命了,请士之言不对。’”
不仅对士阶层,《管子》的作者还反对用计划经济的方法,征发普通百姓进行生产,认为那样会导致百姓对政府的痛恨,人心涣散。最好的办法是让民间商业自由发展,政府调节市场。《管子·轻重乙第八十一》在论及“官山海”的具体政策时,以铁的生产为例说:“桓公说:‘衡要我下令砍伐树木,鼓炉铸铁,这样就可以不征税而保证财用充足。’管仲回答:‘不可以。如果派罪犯去开山铸铁,那就会逃亡而无法控制。如果征发百姓,人们会怨恨国君;一旦边境发生战事,则必怀宿怨而不肯为国出力。开山冶铁未见其利,而国家反遭内败了。所以,不如交给民间经营,算好它的产值,计算好盈利,由百姓分利七成,君主分利三成。国君再把轻重之术运用到这个过程,用价格政策加以掌握。这样,百姓就奋力劳动甘心听令了。’”
管子这种公私相分、公私兼顾的产业模式,不直接税于民的财政思想在历史上影响深远,民间将管子奉为“盐神”,至今香火不绝。汉武帝时代,管子盐铁专卖、公私兼顾的思想仍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贯彻。当时桑弘羊主掌经济,他一方面抑制兼并,防止剥削(役利细民);另一方面将孔仅、东郭咸阳那样的商人吸纳进政府,让他们为国效力,其治绩是显著的。
综上所述,超越计划与市场的形而上学争论,我们看到了《管子》轻重诸篇中蕴含的市场之“道”——公私相分,国家参与其中并主导的市场经济——那里的私有产权不是绝对的,那里的市场不是放任的。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国富策:读〈管子〉知天下财富》,翟玉忠,博瑞森管理图书,2018年12月
《管子(全二册)——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李山 轩新丽 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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