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3
第二天凌晨六点,我挤上开往工地的小型公共汽车。
一路青山绿水,文明的痕迹却是越来越稀薄。终于连青山绿水也隐去不见,只剩下荒地。
荒芜对于城市里住习惯的人而言是始料未及的,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蔓延的荒芜,忽然想到也许这荒芜像极了我的大学时代,在这样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中,我需要建造一些什么,需要形成一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终于到达工地。
我决心要好好表现一下,为融入新环境而作出努力。
一反常态地,曾经在大学校园中遇见导师都会装作没看见而擦身而过的我,如今来到这办公楼里,却与每个错身而过的人打招呼致意。
不得不说每打一个招呼都会让我神经紧绷,但看上去这里每个人都十分温和,面带微笑地与我打招呼。
来接待我的是个同龄人,姓林。一见面就与我称兄道弟。打听出我是个大学生后,对我便极客气,分配宿舍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把附加钥匙,“这楼上的单间,你就先住了吧。”
几日后我发现草草搭建的板房楼下,宿舍皆是四人一间,唯有我一个人在楼顶占了一间。
工棚这种地方,不是给人住的。成堆的垃圾上苍蝇飞舞,飞舞的苍蝇上用木板架着床。床上耷拉着蚊帐,但是苍蝇会从床板下面钻进来。地面上永远是潮湿的泥水,空气中氤氲着汗液的臭味,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的,只在夜里开几个小时。每一天都有人生病,实在病的厉害的,就吊瓶盐水。十几个人共用唯一的热水器,那热水器的水管极细,热水几乎要按滴算,每一滴都能烫死人,最后只好用脸盆接下来然后洗。
工作是早上八点半上工地走几圈,仅此而已。我读书学的是建筑设计,来到这里做的却是点算民工的人头数。每日绕着未建成的房子转圈,掰着手指算那爬在脚手架上的安全帽。
不得不说,人的适应力是很高的,即使从小养尊处优,进入新的环境后,却很快便习以为常。
接下来,则是无聊。
工地上唯一的娱乐,就是赌博。一旦下工,在块荒地里,便只有那摇骰子的声音能激起些热血。而我的钱包里还剩两百块,自然是远离了赌桌。每日下工便一个人跑去工地边的海滩的礁石上看海。
大亚湾,到夜里的时候,风便大起来。海浪层层叠叠地拍在礁石上。黑色的礁石。黑色的海。
不久之后,与我一同上工的工管就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我觉得你不适合干这行。”
我有点惶然地看着他。
“不赌,你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跟我说话的这个人姓温,人称“温工”。温工显得苍老,两鬓斑白,自称只有四十岁。平日上工四处领着我去各家包工头处喝茶。给我讲他和他们家几兄弟走私的故事。讲做工程管理要懂些什么,学些什么。讲建筑公司的黑幕。
“呆这种地方,没有前途,没有钱。你干嘛不去设计院?”
我耸耸肩。
“你这性格干不来的。”从我认识温工以来,从未听过他有哪句话能说得如此肯定。此时我到工地已有一周有余,隐隐知道这工地上人事极度复杂,监理公司,工管和各大包工头互相扯皮,利益冲突比比皆是,不夸大的说,那时候即使是中国排行前十的房地产公司,做的也是豆腐渣工程。何以见得?这正源于中国房地产公司跑马圈地之后,对工期限制得及其苛刻。明明建的是海景别墅,却偏偏要像战争时期建要塞一样昼夜赶工。房子都像雨后春笋,在眨眼之间拔地而起。
建设过程中利益相关者换了一批又一批。工地上的局势正像极了一桌麻将赌局,而工管部正是庄家,适才还与我谈笑之人一上工地各个锋芒毕露,恶狠狠地抽着老烟,厉声呵斥满脸黑灰的包工头们。
我只有害怕而已。
《论语》中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小人正是那样一种怯懦的心态。我心中定有一个小人。
不到两周,为了能执行命令,我已经学会了掩饰掉心中的虚弱叱令对方听我指挥。
说起那时候我总会想起日本人战国时代的三个典型人物:织田信长,羽柴秀吉和德川家康。织田信长指挥他人靠的是霸道,羽柴秀吉靠的是狠厉,而德川家康靠的是忍耐。
对待各种扯皮,我既没有天生的霸道,也没有自损八百的狠劲,靠的就是忍耐。无论对方如何搪塞我,如果拿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就会像幽灵一样跟着对方,对方吃饭的时候,我就站在食堂门口等他。等了一个小时,对方抬头一看,我还站在门口用充满怨念的目光凝视着他。有些人就这样屈服了。
大概是工作获得了些成效吧,不久我被新上任的副总经理叫去。
我走进办公室,看见一个人把脚高高地架在茶几上,双肩在沙发上大大地展开。见我进来,劈头盖脸问道:“听说你是一本大学来的?”
我点头,视线不受控制地看他那沾满黄泥的皮鞋底。
“去跟我开会,会议纪要你来做。”
那之后我就没再去点人头,或者跟各路包工头扯皮。每天出入那间装点得像是什么大革命年代的会议室(墙边写着鲜红色大字标语,墙上挂着公司主席的画像,难以想象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会议室。)而且不久之后,我就遇到了那件决定性的事。
随着一排排的豆腐渣别墅拔地而起,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别墅本身是豆腐渣工程,但是外立面却是用轻钢龙骨干挂花岗石板的上等货。除了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外,真正要命的是外挂的石板。
工期将近,石板本应由专门的工厂制成后运输到工地进行安装。但显然这样就赶不上时间了。石板一摞摞地排列在工地沙滩上。众人一筹莫展,会议开到大半晚上。
结论是明天副总将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天,工地上多出了一群穿迷彩服的人。这群人整齐地列队,走着豆腐块。拿起刨子便开始处理那堆令所有人头疼的石板。
一时间工地上白色的烟雾四散,吸了一口那白色的雾,我的喉咙里像是进了沙子般难受。
温工这时碰到我,小小心心地看了一眼那些浸没在烟雾中的迷彩服们。
“那些什么人?新来的施工队?”我问温工。
“什么施工队?他们把这附近的驻防部队搞过来干活了。好像就塞了连长2000块钱。”
“真有本事。”
“要不然你以为原来那些房子怎么拆的?这些当兵的算是完蛋了。”
“…...什么?”
“你没看他们刨石板吗?连个口罩都没有,这刨出来的石头粉吸进肺里,回去得肺病死掉的多了去了。”温工对我说。
“……”我哑口无言,温工跑上去叫住他们,“哎,你们戴个口罩再干活!”
穿迷彩服的人像机器一样刨着石板,用疑惑的眼神看温工和我。
“哪里有口罩?”
“等一下,等下我叫他们找些口罩来,你们先别做啊。”
“连长说今天要做完。”
穿迷彩服的人埋头继续刨石板。白色的死亡之雾再次冉冉而起。
下午的时候,迟来的口罩终于送到,毕竟在这块荒地上,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是要等一等的。
而得知口罩送来消息的我那时坐在会议室里面。
众人纷纷赞叹张副总办事手段,若没有这一支廉价的援军,等待招募专业的石板工,工期就肯定赶不上了。
那时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呢?能够回忆起的,首先是恐惧,随后是激愤,然后又是恐惧。我想拍桌子站起来说你们这群杀人犯,但在坐的都是工程主管,而我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小孩。驻防部队的参与者各个拿了工钱,又有连长的命令,商人花钱买到了效率,愿意出力的人出了苦力,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这里又有我什么事呢?
那一丁点正义感如雾气般散去。
“我究竟在哪儿?”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长时间地看着黑沉沉的大海,不知为何,我记忆中的那片海始终没有明月和星光。
翌日,就像算好的一般,我接到一则短信。短信说:“你不用回来了,今年你不要毕业了。”发信人是周老师。
周老师是带我大学毕业设计的导师,学期初我与他只是一面之缘,随后我便溜出去做实习了,毕业设计实际至此为止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我吓得汗毛直竖,第二天便去找张副总,说要回去了。
张副总,不知为何,带着奇怪的笑意问我毕业后要不要正式过来上班,我条件反射地说不会再来了。
张副总哈哈大笑,在实习证明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
至此,实习就此结束。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序章。在这个序章里,我是一名漠然的看客和逃走者。
事实是,一次逃走的人就会有下一次和下下次逃走。而我那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因为我还有一个能够让我逃回去的家。有无论如何都会包容我的父母。
但同样,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另外一种情绪在暗中发酵,那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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