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落乌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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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是词的盛世,单是一曲点绛唇,便有李清照“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婉转,也有王禹偁“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的清浅哀愁。
名篇读尽,谁又记得,千年前的某个失意之人,也曾写下自己的纷纷愁绪,可这份隐晦艰涩的心思,却被错与他人。
夜深江寒,远山无声,北斗垂色,梅和月瘦,这一抹夜色,一场人间事,终究被乱声夺志,不如归隐罢了。
当年词坛,这首《点绛唇》假托汪藻所作,甚至《全宋词》中都署名汪藻。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这首词最终被还给了它真正的作者。
苏过。
而这仍然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都陌生的名字。
但他有一个被许多人都崇敬着的父亲——苏轼。
苏轼才学渊博,精于诗词文赋,书画成就亦可称道,连宋神宗也曾亲口称赞:“才同李白高,识比李白厚”。
而正因苏过的才华被父亲辉煌的成就所掩盖,才成为被埋没在历史中的平平无奇之辈。
苏轼一生共有四子,长子苏迈,次子苏迨,三子苏过,幼子苏遁。然苏遁未满周岁而夭,苏过即算是小儿子。
虽说家中幼子应该被呵护备至,可因为这个才华横溢的父亲,苏过的一生,实在艰难。
1072年,苏过出生,苏轼时任杭州通判。
那一年他三十七岁,不早也不晚,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那时的他或许没有想到,此后几十年的坎坷之途,贬谪流放,这个孩子一直陪伴在他身侧,安慰劝解,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苏过幼年之时,京都朝堂暗流涌动,王安石两度罢相。苏轼官居地方,也几经周转,七年之内三度调任,历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知州。苏过出身官宦之家,却因苏轼之故自小四处辗转飘零。
1079年,苏轼受人诬陷,因“乌台诗案”蒙冤入狱。苏过年仅七岁,便已知亲人离别之苦。兼之一朝落魄,亲友冷落,世人疏离,苏过小小年纪便已知朝堂险恶、世态炎凉。
然而生活剥夺了他平稳安逸的生活,却不能剥夺他纯洁的本心。
世事无常,看过,看懂,也曾看破。
何必管他人冷眼,心思难测。但求亲人无恙,常伴身侧。
几个月后苏轼出狱,谪居黄州,苏过随行。在黄州,苏轼身居闲职,俸禄微薄,生活时常捉襟见肘。
然而苏轼生性洒脱,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在临皋亭,开荒东坡十亩,亲自带着孩子种菜劳作,补贴家用。
想来那时苏过虽过得清苦,在父亲的感染下,也养成了淡薄宁静,安于贫贱的品性。
1086年,哲宗新立,苏轼苏辙皆奉调京城。苏过也随之结束了这般清贫安逸的生活。
在京城的日子,他与堂兄弟们同起同卧,勤奋读书,度过了难得平和安乐的几年。时光虽短,却可以回味悠长,苏过后来回忆京城生活的《冬夜怀诸兄弟》一诗中写道:
“忆昔居大梁,共结慈明吕。晨窗惟六人,夜榻到三鼓。”
然而仅仅四年,苏轼受政敌打压被迫离京,苏过恋恋不舍的安稳读书的日子也就被迫结束了。
此后十几年时间,苏轼一贬再贬,自称“两年阅三州”。苏过随着父亲漂泊不定,长居偏远之地,却总归是在内地。
直到1097年,苏轼谪居海南岛儋州,远居海岛。海南当时极为荒僻,多有黎族人长居,语言风俗,食物气候迥异于内陆。
苏过当时年仅二十五岁,正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想要树立功名之时,并且已有妻儿。
苏过却把妻儿留在惠州,托付兄嫂照料,独自挑着书担,随父亲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在当时还是荒蛮之地的儋州。
无怨无悔。
也许有很多人羡慕苏过能成为一代词圣的儿子,可苏轼在流放途中,也必定欣慰能有苏过相伴吧。
他非但没有带给这个孩子荣耀,反而成为他的负累。
可父子两人谁都没有抱怨过,自责羞愧过。
亲人之间,有时无声胜有声。
在海南的三年间,苏过悉心照料着父亲的饮食起居,也像在惠州时一样,在父亲的指点下,读书作文,从未间断。
更难能可贵的是,苏过并没有因为出身文学世家而对当地百姓有所轻慢,
反而注意观察当地的风俗习惯,体察百姓疾苦,写下了不少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文。
如《怀惠许兄弟》诗,除了记叙当地风土人情,还特别提到了当地人民的热情好客的爽朗民风:
“椰酒醍醐白,银皮琥珀红。伧狞醉野獠,绝倒共邻翁。莳芋人人送,囷庖日日丰。瘴收黎母谷,露入菊花丛。海疍羞蚶蛤,园奴馈韭菘。槟榔代茗饮,吉贝御霜风……”
不仅如此,苏过更写了一份长达二千余字的《论海南黎事书》,反对当权者对黎族人民的盘剥欺压,主张汉黎和睦,亲如一家,算是少数有民族平等意识的文人之一。
我想,这总归是苏门独有的文人之气,坚守气节而不孤高自诩,行事洒脱而不忘家国之责。
儋州三年,苏过与父亲和陶诗以怡情,著书自娱,苏轼在海南“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父子二人把本该报怨不止的谪居生活过得悠然自得。
文人读书,是终生事业。不能报效国家之时,也应当是生活的一部分。
无论是否文人,苦难时读书,文字入心,便觉烦事渐消,有如甘泉冽心,自然平静。
无论身在何处,苏过从未废止过读书。
苏轼《与徐得之》有载:“儿子过颇了事,寝食之余,百不知管,亦颇力学长进也”。
又《与程秀才》书云:“儿子到此(儋)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
苏轼言谈之间,对于苏过的嘉许之心分毫毕现,这是一个父亲对爱子的疼惜,也是一个文人对后辈的欣赏。
1100年,苏轼遇赦北归,父子二人不远万里,历尽沧桑,终于回到常州。
然而苏轼多年偏居未开化之地,归来仅月余,便溘然长逝。苏过遵循父亲遗言,将苏轼葬于汝州,并长居于此,为父亲守墓。
苏过于父丧期满后,本可再图仕进,但身为元祐旧臣子弟,纵有才华,终不为朝廷所用。此后虽陆续做过一些闲散小官,却也从未放弃过学陶归隐的意愿。
1123年,苏过病逝于行道中,年五十二岁。
苏过一生际遇随父亲仕途起落沉浮,但无论境遇如何,总是读书不辍,心境从容。待亲至孝,属文至情,作画有奇绝精巧之思,尤木山石可称三绝,当与文与可并观。
或许与父亲苏轼相比,苏过的文学成就始终逊色不及,但在历史长河之中,仍然留下了温润华彩的一笔。
清人赵怀玉在《校刻斜川集序》中说:“……使天假以年,名或不在其父之下。惜乎身处末流,仕又再黜,坎坷道死,不获措其蕴于天下,是则才人之不幸夫!”
名不在其父之下。这一句评价不可谓不重。
但苏过又怎么会在乎名不在其父之下呢。
没有真正经历过风浪的人,总为一点挫折辗转反侧。
而真正历尽坎坷的人,便如一竿青竹,看似脆弱,然而风雨不弯折、不污浊、不萎靡颜色,亭亭而立,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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