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生
一、
明亮的阁楼里,艾玛侧坐在窗前。
楼下,查理将马车赶到门口,正在来来回回的搬东西。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十分克制。
两人对视良久,艾玛忽然抬手将窗帘合上。
驾——
鞭子抽在马背上,那马儿发出几声沉重的喷息,然后迈开步子、拉着车晃晃悠悠的走了。听到声音的艾玛,这才又拉开窗帘,遥遥眺望着查理离去的方向。
站了许久,在确定他不会折回之后,她走到衣橱前,从里头取出了一件繁复而华丽的裙子。
二、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听到她下楼,在厨房忙碌的管家闻声回头,却看到她一袭盛装,一副要出门赴宴的打扮。
艾玛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递给她一个冷淡的眼神,然后挺着优雅的脖颈,不徐不疾的走出诊所。
管家回过神,放下手中的汤勺、擦了擦手追出去,却只见到她坐上马车,被载走的背影。
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她骂骂咧咧的转身回屋。
荡妇。
三、
马车停到了一座公寓面前,艾玛抬头,脸上浮起一抹微笑。
一个男人已在门口等候许久,他不见得有多绅士、英俊,平平无奇的脸上甚至带着某种傲慢和轻视,可正是这种有别于查理平庸的刺痛感,却让她无比迷恋。
怎么现在才来?
男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着艾玛提着裙子下车,他甚至没有上前搭手的打算。
艾玛却并没有因他轻慢的态度而不悦,反而笑意盈盈的上前挽着他的胳膊,跟他一起走进公寓。
查理刚走,我就来了。
男人嗤笑。
那个老男人,不知道你看中他什么……
四、
查理架着马车,颠簸的来到奥罗特的庄园,他出诊的地方离这里很近,顺便过来看看。
哦,查理!
奥罗特一如既往的热情,跟着他出来的还有一个长工,他看查理的目光,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你好,医生。
你好。
查理跟他点点头,然后被奥罗特拉进了屋。
长工盯着他,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
五、
艾玛还好吗?
什么?
查理从思绪里抽出神。
哦,艾玛?她很好,在城里住得很习惯。
奥罗特给他倒了杯酒,两人碰了碰杯。
她从小就喜欢城里,我妻子在世的时候,经常带她去城里游玩。可后来妻子死后,农场里忙不过来,需要她帮忙打理,也就没时间出去了。查理,她能嫁给你,我很开心。
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奥罗特絮絮叨叨的讲起了前妻和艾玛小时候的事。
查理沉默的喝完酒,将酒杯放在桌上,表情有些阴郁。
怎么了,查理?
面对奥罗特的询问,查理只是笑了笑。
天色不早了,天黑之前我得回去,再见了奥罗特。
再见,查理。
奥罗特目送查理离开,以为他是想起了他早死的前妻,同病相怜的叹了叹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含糊不清的呢喃了几句。
六、
她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
长工跟在查理的身后,朝他的马车走去。
滚开。
查理加快脚步,想甩开他。
可长工如一条恶心的狗,跟在他身后不停的叫唤。
她喜欢和男人调情,庄园里的所有男人,都跟她上过床。
他快步跑到查理面前,截住他。
她跟你结婚,只是想搬到城里过纸醉金迷的生活,她就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
查理忍无可忍,一拳将长工打到在地,然后转身上车。
蠢货,你这个可怜的老男人,总有一天你会被她抛弃的!
在长工恶魔般的诅咒中,查理架着马车逃走了。
七、
查理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将马车靠在诊所门前,管家听到声音出来迎接。
他抬头看了眼阁楼,里头亮着灯,窗帘上隐约透出一个人影。
纳斯塔斯,夫人今天出门了么?
管家接过药箱,跟他一起往屋里走。
是的,先生。
查理顿了顿,将手套取下来,扔到了一旁的桌上。
我知道了。
看着他上楼的背影,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怜悯。
这个该死的女人。
八、
艾玛坐在窗前,她听到楼梯间传来的脚步声,走到床前裹着被子侧身躺下。
男人推开门进来,呼吸有些沉重。
他不年轻了,不过爬几阶楼梯就喘得如同一只肥胖的猪,艾玛嫌恶的闭上眼。
艾玛?你睡了吗?
她没有回答,男人沉默片刻,窸窸窣窣换下自己的衣裤。
没过多久,床的另一边被压了下去,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她不由得绷紧了身体。
许久,男人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然后离开她,下床开门出去了。
先生,我给你准备了烤鹿肉和面包,您要吃点吗?
好,谢谢你,纳斯塔斯。
楼下传来男人和管家的交谈,艾玛睁开眼,翻了个身,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
九、
冬日的沉郁还未褪去,可城里的妇人们已打扮得鲜艳起来。
艾玛拿着一顶镶嵌着翠鸟羽毛的帽子在头上比划,最后让管家替她戴上。
收拾好一切,她下楼来到诊所,查理正在给人看诊。
她在查理面前转了一圈,眼角却瞟着那个病患,那是个有些拘谨的年轻男人。
好看吗?
两个男人同时抬头看着她。
抱歉,我们要去参加已个聚会,你的病情不严重,明天我亲自上门给你诊治可以吗?
好的,医生。
查理转身去收拾器具,艾玛的目光趁机紧紧缠上年轻男人。
不打扰你们,我,我先走了,医生。
年轻的病患慌慌张张的走了,查理回头,艾玛却挑眉,给了他一个暧昧的笑容。
她的脸庞分明还年轻,神态却流露出一种老练的挑逗和引诱。
查理顿时心生厌恶。
十、
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不论男女皆盛装出席。
艾玛挽着查理的手走进会场,目光所及之处,男男女女无不精致、美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觉得自己与那些贵妇并没有差别,脸上便挂出一副城里人特有的傲慢来。
包法利先生,你来了。
一个老绅士走到两人面前,与查理交换了一个拥抱,态度非常友好。
阿道夫先生,感谢您的盛情邀请。
包法利夫人,您好。
艾玛扯着裙摆,微微屈膝朝他行了行礼。
您好,阿道夫先生。
查理与阿道夫要叙旧,就让艾玛独自在宴会里逛逛,艾玛自然乐意之极。
因为她早已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十一、
查理与阿道夫交谈的间隙,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艾玛的身影。
他看到她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举着一杯香槟,在男人们形色的目光中穿行。
查理?
哦,抱歉,阿道夫先生。
阿道夫递给他一杯红酒,然后在他的杯沿上碰了碰。
能再次结婚,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终于走出了阴霾。
谢谢。
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查理将杯子里的酒统统倒进嘴里。
听说夫人是农场主奥罗特的女儿,可她的气质却看起来,与城里的贵妇们没什么两样。
查理看向场中,艾玛正与一个女子在说笑,那雀跃的模样与在家的时候截然不同,令他十分陌生。
你很幸运,查理。
听着阿道夫的话,他脸上又浮现出近来惯见的克制和抑郁。
十二、
弗兰克!
艾玛?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还是那张平凡又冷淡的脸,他见到艾玛没有丝毫惊喜。
为了见你,我就来了。
弗兰克无视她的调笑,视线在远处的台阶前找到了查理。
跟着医生来的?
艾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容慢慢收紧,在那儿交谈的两个男人,老得像她的父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她抓着弗兰克的手臂,将他拉到一处隐蔽的地方。
干什么?
弗兰克满脸不悦。
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让他看见你,我爱你,弗兰克。
艾玛深切的表白没有换来弗兰克的怜惜,他满脸不耐烦的想推开她,可却在下一刻,他望见朝这边走来的查理时,揽住了她的腰。
我也爱你,艾玛。
十三、
一声尖叫将宴会轻松愉悦的气氛搅乱,弗兰克被盛怒的查理打倒在了地上。
哦,弗兰克。
艾玛的呼喊让查理近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他扑过去,对着弗兰克的脸疯狂的挥动着拳头。
查理!查理,冷静下来!拜托你,冷静下来。
阿道夫上前将查理拉开,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弗兰克带走。
艾玛想跟上去查看弗兰克的伤势,却被挣脱了阿道夫的查理捏住手腕,分开人群,踉踉跄跄的拉向门外。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这样的查理,艾玛从未见过。
在她眼中,查理从来都是沉默的、绅士的,跟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怒气的男人截然不同,这让她有一丝新奇。
十四、
驾——
男人驾着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艾玛坐在后面,被颠得东倒西歪。
她死死抓住车子的边缘,心中却升起一股诡异的兴奋和刺激。
这个男人终于被她逼疯了。
她洋洋自得。
眼前就是诊所,查理勒紧了缰绳,还未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将艾玛拖进了屋。
先生,这是怎么了?
管家听到动静跑出来询问,可查理和艾玛都无暇理会她。
查理将艾玛拖进了阁楼,狠狠摔上了门。
管家愣了半晌,轻手轻脚的爬上楼,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十五、
艾玛被他扔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查理犹如困兽,插着腰来回在屋里走动,最后停在她面前。
爱?我听到了什么?艾玛?你爱那个男人,嗯?我想想他叫什么?弗兰克?
艾玛趴在地上没有起来,她抬头看着查理,美丽的脸无辜得像一个天使,说出的话却甜蜜又恶毒。
你没听错,我爱他,我爱弗兰克。
闭嘴!闭嘴!闭嘴!
这些日子的怀疑和自欺欺人瞬间崩溃,让查理难以承受,他失控的将屋里砸得乱七八糟。
艾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仿佛已经见怪不怪。
眼前这个失去风度的医生,与农场里的男人们并无区别,像一条注定会被抛弃的老狗,可怜又恶心。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先生?
敲门声伴着管家的询问传进耳朵,查理终于冷静下来。他喘着粗气,看着躺在地上的艾玛,表情愤怒却又掺杂着爱意,看上去十分痛苦。
先生?
他深深的呼吸,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心拧起,逐渐找回从前的克制。
从今以后,你别想踏出这个阁楼一步。
艾玛顿时僵住,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查理已经走了出去,并且锁上了门。
她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似的扑到门前,费力的扭动着门把,却没办法打开。
查理!你不能这样做,你放我出去!查理!
给我看好她,永远都不能让她出来。
好的,先生。
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查理死死的盯着门板,听着里头艾玛的咒骂和哭喊,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快意。
压抑太久的爱和恨,一旦爆发,会将所有人灭顶。
十六、
一道梯子架在阁楼的窗户外头,男人拿着木板交叉着钉在窗户上,里头的女人拉开窗帘,惊恐的望着他。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男人冷漠的扫了她一眼,然后将最后一块木板,钉在了仅剩的空隙上。
放我出去,查理,你没有资格囚禁我,我会让人告诉我的父亲!
艾玛的尖叫在阁楼响起,可查理却置若罔闻,他拉来马车,给昨日的病患看诊去了。
管家微笑的目送他远去,过往的行人听见阁楼的叫喊,好奇的向她询问。
包法利夫人得了疯病,被先生关起来治疗了。
应对这些人的怀疑,她向来得心应手。
十七、
这天晚上,查理满身狼狈的回到诊所,他额头上破了道口子,血液顺着脸颊不断的往下流。
他没有立刻包扎伤口,而是冲向了阁楼,朝紧闭的门里破口大骂。
你这个婊子、荡妇!
艾玛却在门里放肆大笑。
原来是他出诊回来的路上,被弗兰克带着一群流氓袭击,并且出言羞辱他。说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下贱、淫荡的的女人,与很多男人都有暧昧关系。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一样的虚荣下贱!
门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奥罗特恐怕还不知道吧,他深爱的妻子,每每带着心爱的女儿来城里,却是去幽会情人。真是可怜的丈夫,可怜的父亲,就这样被蒙蔽在谎言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不是他亲生的。对啊,他这样慷慨、诚恳,你身体里流淌着的肮脏又低贱血液,怎么可能是他的?
啊——闭嘴!查理!你闭嘴!她不是!她不是!
艾玛发出尖叫,在里头疯狂的砸着门板。
查理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脸颊。
管家躲在一旁,心疼的看着他,却又不敢轻易出声。
十八、
当夜,管家睡得正熟,一个人却冲进了她的卧房,将她叫醒。
纳斯塔斯!快起来!着火了,跟我去救火!
先生……什么?着火了?
查理见她醒来,又急切的往外冲去。
快!去救艾玛!
着火的是阁楼,查理冲上去想打开门,却发现们被锁死了。
钥匙!纳斯塔斯!把钥匙拿来!
管家又折回去,手忙脚乱的找来钥匙。
艾玛?艾玛!你回答我!艾玛?我是查理!
他用力的拍打着房门,叫着妻子的名字,可里头除了木头燃烧的哔啵声,根本听不到其它响动。
先生,钥匙拿来了。
他从管家手中抢过钥匙,抖着手去开捆住门把的铁链。可连续几次,他都无法对准锁孔,最后还是管家捉住他的手,才费力的将锁打开。
艾玛!
他拉开门的瞬间,赤红的火舌扑头盖脸的舔了过来,将他包围。
先生!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管家遥远的呼喊。
十九、
奥罗特随传信的车夫连夜赶到城里,却发现,查理的诊所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艾玛呢?我的女儿在哪儿?
他的视线落到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男人身上,连忙扑了过去。
查理?哦,天哪,查理,你怎样了?
查理露在衣物外头的脸和手被严重灼伤,看起来分外可怜可怖。
艾玛……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睛,里头却是一片血红。
夫人……夫人她没能逃出来。
浑身狼狈的管家站在两人身后,捂着脸失声痛哭。
二十、
奥罗特是这片农场的主人,也是这儿最富有的人。他十分好客,对人慷慨大方,查理得以认识他,是源于他年后不小心摔断了腿,请查理前去医治。
正是因为这个机会,他认识了奥罗特的女儿艾玛。
这是一个奇特的少女。
面容姣好,身姿婀娜,可神情却偶尔带着不合时宜的成熟与风情。像一颗即将成熟的果实,散发着香甜糜烂的气息,这让他十分着迷。
她对他说,这里夏天的白日太漫长,想搬到城里去住。
说这话的时候,少女的脸庞寂寞而美丽,让他彻底沦陷,无法自拔。
二十一、
他找到了奥罗特先生,请求他将女儿嫁给自己。
奥罗特十分高兴,他喜欢这个医生,因为他治好了自己的腿,还住在城里。
可结婚的事,还得征求女儿自己的意见,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扇百叶窗告诉查理,如果女儿同意嫁给他,窗户就会打开。
查理等在农场里,吸完了一支烟后,他穿过磨坊,紧张而忐忑的望着那扇百叶窗。
开呀,开呀。
他在心中默念,心情从未如此迫切。
也许是上帝听到了他的祷告,嘎吱一声,那扇窗被推开了。
二十二、
查理?
纳斯塔斯一身农妇的打扮,来到查理身后。他回头,脸上布满了伤疤,其中一只眼睛被黄白浑浊的眼珠占据,看起来尤为恐怖。
你又到这儿来了,奥罗特正在找你。
他再次看向那扇窗户,早已被时间抹平的眼底,浮起一丝波澜。
今天是我跟她的结婚纪念日。
纳斯塔斯随着他望去,目光里盈满怀念和悲伤。
两年了,查理,你还在想念她么?
如果当年没人打开这扇窗的话,她会远离我,活得好好的。
已经过去了,查理。
纳斯塔斯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走吧,奥罗特在农田里发现了好东西,让你去看看。
他这才收拾好心情,跟她一起前往农田。
中途,碰到两个长工,彼此友好的打着招呼。
早上好,先生们。
早上好,包法利先生。
早上好,包法利夫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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