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山西省闻喜县。山西人爱吃醋,全国闻名。山西醋,也是全国之首。山西醋以清徐老陈醋最为著名。但比起家乡的醋来,清徐醋在自然风味上少了清香,多了浓重的烟火气。
家乡的醋用柿子酿造,俗称柿子醋,属于水果醋。因为纯天然无添加,所以比起市场上可买到的果醋,它只有天然的酸味,且带着清香,仿佛春天的风,夏天的露,秋天的霜都凝结了一段清香赠予了它。它的清香十分纯粹,自带仙界的天真无邪,和山野的纯情浪漫,从坛子里作为引导管的麦秆穗子中汩汩流淌到了手中的磁碗里、瓦盆里、青花罐子里。
柿子醋在家乡最扎实的用处,当然是用来炒菜做饭。而论到炒菜做饭,不能不推荐两三样地道的家乡风味:酸汤面、醋溜土豆丝和炖鸡蛋。这三样美食都是家常饭菜,通行大江南北。但是就酸味来论,差别是非常大的。用了柿子醋的面,无论清淡风味的还是浓重风味的,都有着不寻常的清香,使人通体顺透。毕竟从原料上来说,果醋是轻扬上浮的,粮食醋是厚重实沉的。如果是做醋溜土豆丝,就更能显出柿子醋不寻常的优点——把土豆天然的甜味烘托出来了。一盘醋溜土豆丝,不用加糖,香味上可以点缀些微的花椒粉,一片生姜,家乡人喜欢用点葱花蒜末,简简单单,却有不一样的体验。无论是细细品味,还是狼吞虎咽,都不会忽略到被柿子醋巧妙托起的甜味,这甜味是完完全全从食材中来的。至于炖鸡蛋,一般的吃法是不加醋的,全靠鸡蛋自己的味道在餐桌上和别的菜品打拼争锋,虽然有香油和盐巴助力,但最终取决于食客的喜好。更有下等的做法,是在炖鸡蛋里面加上酱油,让酱油里的味精、香料和酱香掩盖鸡蛋的腥味。但是在家乡,炖鸡蛋是一道好菜,像不容易做的菠萝古老肉、松花鱼,常常拿来招待贵客。为什么自然风味如此不同?细细品尝,还是那被柿子醋烘托出来的不容易察觉的甜味,和醋本身特有的清香,让鸡蛋的香味不是下沉到胃里,而是上扬到精神,瞬间有惊喜和愉悦。
对乡亲来说,柿子醋不仅可以用来做饭炒菜,还可以做排毒去火的醋饮料。如果睡了一晚上的热炕,早上起来感觉嗓子疼了,这就是上火了的症状——上火是中医的说法,我迄今不明白多种症状都能归结到“上火”,那大概是饮食、作息、身体的平衡紊乱后的总说法吧。总之,这个时候,大家就会 “喝点柿子醋啊”来“下火”。其实“喝柿子醋”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事实上,人们不会直接去喝醋,而是在醋里加入白糖,讲究点的会加入冰糖,加入凉白开,把柿子醋勾兑得酸酸甜甜,并带着天然清香,每次喝两三调羹。说来也神奇,喝上两三次这样的醋饮料,嗓子真不疼了。
对于小孩子来说,醋饮料就不仅限于嗓子疼的时候或者家里大人说上火了的时候才能喝。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饮料瓶,喝醋饮料用的是墨水瓶——没错,一个装蓝黑墨水的玻璃瓶,恰好黑色的盖子裂了一个缝隙,这就是一个理想的醋饮料瓶子了。将调兑好的醋装进去,可以从盖子缝里咂到酸甜的液体。大暑天,从太阳底下跑回屋里,如果桌上恰好有一瓶醋饮料,一定会咂两口凉丝丝、甜蜜蜜的醋汁,大半的烦渴就消除了。或者出远门了,提前计划好调一瓶醋饮带着,半道上坐在梧桐树下,乘着荫凉,喝一点蜜醋,吹着风,赶那闻香而来的小飞虫,偶然有一只马蜂也来了,嗡嗡叫着,就算是惬意里的一点烦恼了。但也必有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及至拧下瓶盖,把醋饮倒在瓶盖里,每人一盖子,幸福的蜜意就在熏风中蒸腾了,蔓延了整个山谷。虽然大人不会准确地限量孩子喝多少这样的醋饮料,但是装了半瓶子的饮料,喝不到一半的时候,大人就会干涉叫停了,这时的嘴唇,因为醋的浸渍,已经发白了。这样从小喝醋,就养成一个不怕酸的胃,一个离了醋就觉得滋味不足的舌头。这大概就像四川人从小吃辣,长大了无辣不欢一样。有这样一个八卦:阎锡山的兵到哪里都带着醋瓶子,巴不得子弹都用醋做成;急行军行囊做减法,最后一个才是醋瓶子。
柿子醋承载着家乡的田园风情,浸透着乡亲的淳朴好客,牵绕着我的欢乐童年,联结着那无数个清风白云的日日夜夜……柿子醋从未进入市场,不曾沾染一点铜钱的味道,风味一如古祖,世代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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