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深之处
春分一过,整个林场便彻底告别了岁末和年初的“休整”时光,所有的工作岗位都渐渐回到正轨,桂枝是林场的技术骨干,负责培植杉木幼苗,她带着技术科的同事们进山去了试验地,幼苗种植可是整个林区一整年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它更关系到全场职工和林农们的“钱袋子”,所以凡是能调动的人员都调动前往了,只留下会计、出纳和柳叶值班,最闲的也就只有柳叶了,她不想成为例外,便也央着跟同老场长一起进山去看看。
从林场去往林区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搭乘机划船,到李家湾村码头上船,再改乘汽车,这是较为便捷的方法,另外一个方法就是直接汽车绕行,沿水库绕行到李家湾,有差不多十几公里,比较耗时。老场长想让柳叶更好地亲近亲近山山水水,便选了第二种方法。
汽车绕着水库一直往深山里开,起初还是较为宽敞的水泥马路,越往里走路变得越窄,后来便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地,一不小心,便会整辆车坠入河里,若是没有超强的车技,还真不敢开车进入林区,司机专心地开着车,车里十分安静。柳叶本想问一些什么,也只得自觉地闭着嘴。
绕行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绕过了水库,到了传说中的李家湾村,这是进入林区的第一个小村落,就在水库边上,水位高涨时,小孩儿应该可以坐在自己家门口钓鱼呢。整个村落也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两排青砖瓦房排列很是整齐,但年代已久,看起来已然破旧了,有少数几户盖上了楼房,在更高的山坡上矗立着。
再往里走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小村落,大多建在山脚下,越往深山走便只能偶然见到一户或几户人家,某处山脚下神仙一般地生活着,门前一条小溪一座小桥,柳叶很是神往。
老场长告诉她,林场在每个村落附近都有一个分管点,各个分管点都有林业员轮流值守,并由退伍军人担任林警,负责管辖各个林区的治安工作,他们都经过专门的集训,除了保护森林防止乱砍乱伐以外,他们也负责管辖林区老百姓的人身财产安全。
柳叶父亲在林场任职时便是林场的林警,在这工作了许多年后才被升调县城的,在他多次对往昔不厌其烦的回忆间,柳叶能深深体味出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
车子行驶了几十公里后,最终无法再往前行,便只有停在路边,选择弃车步行,柳叶虽然自小在林场长大,但走山路的经历并不多,才一会儿功夫,便落在了老场长和司机的后面,三个人走走停停,大半天才到达林场最后一个分管点,这里也是林警队的“大本营”,离幼苗试验地还有好几里路呢,柳叶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老场长看看表,也快到饭点了,“大部队”即将回营,便放弃了去往试验地。
这倒真是个不错的“营地”,距离溪流不远,正地处一个山洼洼里,虽然只有一间平房,但环绕它的却有许多间用树皮和竹子搭建而成的小“房子”,门前有一块大空地,空地的一侧砌了一个小池子,用竹子剖开两半一根根接起来便接来了山泉水,像一个小瀑布般欢快地流进池子里,柳叶舀了一瓢尝了尝,沁凉甘口。
一个值班的林警正在厨房忙着,柳叶往锅里看了看,竟然有她爱吃的干竹笋炒豆干,便主动帮忙添火,她不添柴火还好好的,一添火就灭了,一时间浓烟漫上来,熏得四个人眼泪直流,老场长把她赶出来,自己动手。
柳叶便找了根树枝,去逗弄被圈在房前一角的两只灰色的小野兔。雀跃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大部队”陆陆续续回来了,最先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杨树林,才十几天没见,却好像变了个样,他一看到柳叶,便装出一副雄纠纠的样子,从屁股后面拔出管短铳来装腔作势地吓唬她,林警服上全是泥,柳叶满脸“嫌弃”地躲开他:你妹妹呢?
杨桂林往后边一指,桂枝一群人才刚刚走出路口,她们跟在林警队的后面,手里肩上都是工具,像极了电影里的“娘子军”,男职工们则走在最后压队,曾陈走在最后一个,脸上头上都是泥,抬头一见柳叶竟然也来了,连忙扯起衣袖擦脸上的泥。
桂枝把工具一扔:“你怎么也跑来了?这里可不好玩。”
柳叶向厨房指了指。
桂枝暂时“放过”柳叶,进去找老场长汇报工作了。
柳叶跑去小池边,用木瓢臽水给大家洗手,一个个轮流着,好不容易才轮到曾陈了,杨树林却突然冒出来抢在他的前面,接连洗了好几遍,还挑畔地用跨去挤他,曾陈也并不生气,干脆退远一点,柳叶也不愠不火地接连给他舀水,如此反复许多次,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了,才作罢。
“你怎么也跟着走进来了?好累吧?”曾陈一边洗手,一边望着柳叶笑,狹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里好美。我能不能也留下来?”
“不能。我们可都得上山顶干活。等吃了午饭,就跟场长回去罢。很快要下雨了。”
柳叶点点头,见着他脸上有一块泥印,便忍不住沾湿了手帮他擦掉。
杨桂林恰巧出来叫柳叶吃饭,看到这一幕,白了曾陈一眼。
大木桌上是满满的三大盆菜,虽然是荤少素多,但也色彩鲜明,惹人食欲,大家分两桌坐了,不等老场长发话便一个个狼吞虎咽,柳叶本就饿了,便也早就忘了自己的“淑女形象”,一把竹笋塞进嘴里,辣得她直流眼泪,大家便笑,杨树林齐刷刷站起来,跑去厨房,出来时手上端了一个碟子,径自送到柳叶面前,里面是两个荷包蛋,马上便是满屋子的起哄声,柳叶看了看曾陈,他的脸色变了变。
饭罢,杨树林便召集了整个护林队,给场长来了个浓缩版的“紧急预演”。
“你别看我哥平时很讨人嫌,但认起真来还是很帅的哦。”桂枝附在柳叶耳边说悄悄话。
毕竟是受了部队的洗礼,杨树林确实不再是那个让她俩头疼的“混世魔王”了。他对自己的心意,柳叶自然自小就心知肚明。这么些年,她在外漂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全是他的事,在柳叶父母的心中,那早就远远超出了“干儿子”的情意了,但对柳叶而言,她所能给的也仅仅是“兄妹”之情,亲情有余,爱却没有半分。
“可是你,眼里却只有某人。”桂枝作势拧她一下,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哥应该会比他更疼你?”
柳叶努努嘴,也拧了她一把:“你自己呢?那个疼你的人呢?什么时候来找你?”
一提到这个,桂枝马上不吭声了。
桂枝上林校的时候,也轰轰烈烈谈过一场恋爱,毕业后便分飞两地了,一开始还能靠着网络与电话继续“恋”着,时间一长,便慢慢没了联系。而此后桂枝就没再谈过恋爱,说是没遇上合适的,其实柳叶知道,痴情的桂枝还一直在等着,等着某一天,她的那个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都说春雨贵如油,却也说来就来,稀薄的雨水培种苗刚刚好,但山泥一旦湿透便不利于上山作业,大家伙顾不上休息,扛了工具就准备上山,杨桂林抓紧时间往林子里找了些草藤,示意他们三个人往鞋底上绑,看着柳叶绑好了,才放心地出发了,曾陈仍旧走在最后面,他找不到机会与柳叶说话,回头向她笑了笑算是道别。
柳叶一行人也随即动身,回路一程,柳叶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心情,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条件,还有那样一群热血澎湃的人,已不能仅仅用“工作”二字来说明,这片林海来之不易,要守护她更为不易,年少时她曾抱怨过父亲为何坚持要呆在这么个穷乡僻壤,如今她仿佛有些明白了,也慢慢体悟到了父亲要她回来的用意。
老场长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却还坚持在工作岗位,想必也是因为那份不舍与责任吧?
老场长看她一路上沉默,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怎么?受到触动啦?”
柳叶点点头,脑海里开始千绕百转。
汽车一路往回开,回到李家湾村时已近黄昏,夕阳倒映在江面上,映红了江中忙于捕捞的人们的脸,车子慢慢在村口停了下来,老场长示意三人下车,柳叶临近一看,这些房子估计还是“大生产”时期的产物,是那种略显暗沉的青砖瓦房,齐齐的两排,房房相连,相对而列。中间有一条近两米的水泥通道,两条小水沟穿插其间,每间房子的外面,还有一个木制的小“晒楼”呢,老场长带着他们从最中间的一间堂屋穿过去,进到里面的空地上,三五个老人正聚集在一起玩一种“字牌”。
他们抬头一看见进来的三位,赶紧放下牌,从屋里搬出椅子请他们坐,好客的女主人也急急备下了些茶点招待他们,坐定了,女主人仔细打量了会柳叶,惊道:“这细妮子,怎么这么面熟的?”
“你猜猜她是谁的孩子?”老场长笑道。
女主人再细细看了一会, 大笑:“看那眼睛,好像年轻时的柳长青?”
“对啰!这就是柳长青与邓红的女儿。”
女主人竟有些激动起来,拉着柳叶的手看了又看,忙又进里屋摆弄出好几样茶点来,拣了好几个塞给柳叶。弄得柳叶怪不好意思的,她不由仔细端详起女主人来:
她与母亲相仿的年纪,虽是身住农居穿着朴素而洁净,却也难掩曾经的容貌姣好,她发白的短发,矮小结实的身板,一笑,一双眼眯成了一道缝,柳叶见到她,竟觉着莫名的熟悉。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比她妈年轻的时候还好看。我要是个男的,如果能娶了,天天看着就满足了。”她搬张凳子坐到柳叶面前,拉起她的手,“我和你妈啊,当年好着呢!当年修这条水库时,你妈就住在我家,我们啊,可是睡的一张床呢!你妈不简单呀,又能唱又能跳,长得又好看,当时不知多风光呢……”说起往事,她的眼圈就红了。
哦,原来,这李家湾村就是母亲当年下乡的地方,母亲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父亲的吗?小时候,常听父亲复述过与母亲的罗曼史,却不曾提及过李家湾村,父亲在这工作时,也从没带她来过。
“这是你常阿姨。她是这个村的妇女主任。以前我与你爸公干时,常在这吃饭。”老场长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老常啊,包一点鱼干啊、笋干啊、蕨菜干什么的给小柳,她喜欢呢!”
啊,柳叶刚想推辞,司机大哥给她使了个眼色。柳叶想了想,开始有些明白了。
常阿姨打包了一大袋子菜干,送他们上车,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孩子啊,转告你妈,让她来玩,让她别再记恨我了。进山了,别忘了进屋,菜干吃完了,捎话来……”
柳叶答应着,心里愈发疑惑。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她吗?”老场长拍了拍她的头。
“您想要解除我妈与她的心结?”
“那个结啊,是解不了的。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老场长咳了一声,“你帮我说服一下曾陈,让他来看看她——她,就是曾陈的亲妈妈……”
“怎么会?我还以为…… ”
“其实这事,在林场早已不是秘密了。曾陈应该多少知道点,可能一是因为他老子的威慑,二是自己心里从根本上就抵触,也就一直装着不知道。你看啊,常阿姨一个人孤苦零丁的,也就盼着曾陈能叫她一声妈了……”
“她呀,也是苦命,你妈住到她家时,他刚死了丈夫,留下一个遗腹子,当时她还很年轻,想着以后会被孩子拖累,就打算送人,曾陈的养母那时是林场的老师,刚好不能生育,打听到了她家就抱走了孩子……没想到,她后来也没了生育能力……也就一直没有再结婚。 ”
“可是这事,与我妈有什么关系?”
“你妈当年怀了你,就回县城待产去了。你爸下山时常去她那吃饭,她本来一开始就暗恋你爸,后来就动了那方面的心思,但你爸没为所动,最后还是选择了你妈和你……你妈后来知道了,自然就与她绝裂了。”老场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感情方面的事嘛……谁也说不清……”
其实,关于父亲当年的事,柳叶也隐隐听说过,那种年代,亲人长期分隔两地,都多少家庭都濒临粉碎过,当时听来,也曾厌恶过“那个女人”,现在知悉了始末,倒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而曾陈,当时,他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会因为有这样一个“亲身母亲”而自卑?而痛苦吗?他一定一度纠结而挣扎过吧?而自己却没在他身边。
她与曾陈之间,除了双方父亲长久的积怨,现在连他的生母竟还与她的家庭有着这些陈年的某种联系,她们还能否如愿走到一起?
“那都是大人的事。与你们小孩儿没有关系。”老场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我也只能尽力帮帮她。”
柳叶点点头。
回到林场,老场长直接回家了,司机大哥向柳叶眨了眨眼:“那个,其实现在是他相好……”
哦,原来自己的第六感没错。
当然老场长现在也是孤身一人,这也并不为过错。
只是她要怎样才能说服曾陈?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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