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过来!”
放学的路上,我在小巷子里被两个社会青年架着脖子推进了更深的巷子里。
我颤颤巍巍地说道:
“兄……大哥,有事吗?”
“把钱掏出来,快,全部。”戴着眼镜的社会青年对我吼道。
“我没钱。”
他一巴掌打在打在了我的太阳穴上,耳朵里传来轰鸣,他接着笑道:
“没钱?没钱你他娘的敢走巷子里?”
他的双手摸进我的裤兜,空荡荡的裤裆令他皱起了眉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朝我大腿又踢了一脚,说道:
“滚吧,穷逼。”
我背着掉到屁股上的书包,准备离开。
他对他的同伴说道:
“不是说南县中学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吗?小子你是不是偷的校服?”
他们两个开始大笑起来,我没有回答,我只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当我正要走打巷子口时,我又被另一个社会青年踹倒在地,我被重新拖进了深巷。南县充满了这样的巷子,外面的大街像是干流,小巷就是支流,河流构建了南县的交通。踢倒我的社会青年叼着烟,拽下了我的书包。书包的语文书里夹着十块钱,这是我还给眼镜叔的钱。他抓着书包底部,向下倾倒,铁皮文具盒落到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文具盒里只有一支红笔和一支黑笔,不对,还有《明月光》!他取出了折成一叠的《明月光》,打开后嘴里大骂道:
“他妈的,就一张废纸?”
他发出干咳,接着吐了一口痰在纸上,再揉成了一团扔到地上。我的眼眶发红,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们没有管我,开始翻我背着的所有书,我总是喜欢在放学时背走所有书,尽管都用不上。我的十块钱被翻到了,他们感觉受到了欺骗,又一人踹了我一脚,并拍着我的脸说道:
“当学生要诚实,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对他说道:
“可以找我五块吗?这是我欠眼镜叔的网费。”
“你他娘的脑子没坏吧,跟我讲价?”
我又挨了一巴掌,他竟然从裤裆里掏出了一把小刀,指着我的头用刀柄敲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不怕眼镜叔的威名,难道他不去黑网吧吗?我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像是一窝蚂蚁在我的脑子里筑了巢。
飞哥出现了,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见过他,他还是留着一个大背头,头上抹着黑亮的发蜡。飞哥站在房顶上,冲我喊道:
“你怕个毛啊,蓝有三,打他们啊。”
飞哥为什么叫我蓝有三?难道这么多年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飞哥的话像是给我吃了兴奋剂,我一口咬住了正在敲我的头的社会青年紧紧不放,他松开了手上的小刀,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红色,我一把抓住了小刀。他们没想到我居然会反抗,我有飞哥在这儿,我会怕他们啊。飞哥在房顶上喊:
“干得好啊,蓝有三。”
两个社会青年跳上来与我争夺起小刀,我用头撞碎了带着眼镜青年的镜片,随便竟飞进了他的左眼里,他的左眼在两秒后开始流血,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红色,他像是一头待宰的老羊,发出“咩咩咩”的嚎哭,我更加兴奋了。
天空竟然飘起了红色的细雨,哪有雨是红色的,我揉了揉眼睛,还是红色的!
另一个社会青年仍在拖抢我手里的小刀,我仍揉着眼睛,这不是在做梦吗?他用力一拽,小刀顺着他的手刺进了他的肚皮,红色的鲜血喷射而出,像是用针刺破了装满水的气球。
房顶上的飞哥,真的飞走了,走之前冲我喊着:
“快跑啊,三儿!”
我扔掉了带着红光的小刀,不忘把所有书装回了书包里,只是一脚踩扁了《明月光》,不断飞舞的细雨带来无穷的寒意,我颤抖着,想跑出这片红色,我头也不回,只是听到了身后的痛苦呻吟,一直跑到了家。
我在自从砸玻璃那天就没有看到过我妈,她去哪了呢?我摸了摸荷包,还有钱,她回来过。
我钻进了被子里,一定是在做梦,怎么可能是红色的雨呢?
两天后的中考,在南县是仅此于高考的大事。为此全县的汽车会被禁止鸣笛,在考场路段也有交警设了路障禁止通行。公园里不可一世的广场舞大妈们也会在今天主动关闭了音响,跳起了无声之舞,只是有些没有意蕴,动作依旧整齐而充满活力。公交车和出租车的车窗右上角,贴着一个“考生免费”的爱心标识,只要你出示你的准考证,就可以在中考的前两天以及中考那天,免费坐遍带有标识的车。同时,县里的歌舞厅在晚上十点半就被要求停止营业,城市里又多了一群寂寞而无处发泄的人。烧烤摊也开在了白天,只是不如夜晚的人声鼎沸。
黑网吧作为南县的灰色产业却搞起了职业道德的说法,眼镜叔的网吧门口不断地进着学生和社会青年,只是他们很快地就出来了。他们被眼镜叔告知:
中高考期间,本黑网吧暂停营业。
不止眼镜叔的黑网吧,全南县的黑网吧也是如此。南县黑网吧的凝聚力和执行力是他们能长久存活的原因,敏锐的眼光和睿智的决策也显得尤为重要。警察们对黑网吧的集体停业表示高度赞扬,直言觉悟高,会来事。
语文书里的十块钱消失了,文具盒里的《明月光》也没有了,我的校服上粘了许多血迹,种种迹象表明——那不是梦!
那两个社会青年在血雨里痛苦嚎叫的样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在这一瞬间,我的头痛欲裂,一个男人的背影在我脑海里一闪而逝,只记得他也留着大背头。同时我担心起来,那两个社会青年报警的话,我一定会被警察抓起来的,我开始后悔为什么穿了校服,警察要找到我太容易了。不过,他们抢我,算是抢劫,应该不会报警吧。
我在荷包里抽了二十块,我欠眼镜叔的十块该还了,如果警察把我抓了,就没机会还钱了。眼镜叔对于我的到来十分诧异,转而惊喜地说道:
“我以为你崽儿死了呢,这么久没来上网。”
我掏出二十块钱递给他,他迟疑地收下了。我对他说:
“你忘啦?上次你借我十块网费啊,另外再加十块网费。”
眼镜叔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他递给了我一支烟,是中华牌香烟,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我记得飞哥就喜欢抽这个牌子的香烟。这是眼镜叔第一次递烟给我,可是我不会抽烟。接着他找了我十块,吐了一口烟说道:
“警察来打了招呼的,这几天中考时期,不让开门啊。”
自从离家出走后,我到现在都没打过游戏。这些天的太多事情使我异常的疲惫,我想着在警察来抓我之前再打会游戏,可是愿望并未达成。我和眼镜叔道了别,我伤感地说道:
“叔,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到你这儿上网了。”
眼镜叔先是一愣,然后笑道:
“你崽儿要去哪?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背对着他挥手告别,他在后面喊道
“崽儿晚上别出来瞎逛啊,晚上经常有个红衣服的女精神病在找儿子呢……”
南县的最边上是护城河,河有八米宽,长不知道多少,只是因为差两米到十米,因此河被叫作差两河,河水被堵在水坝上面,水坝下的河水只能淹过一个成年人的膝盖。河上还有一座石桥,在老师范学院还在的时候,桥还是一座木桥,有年下暴雨,河水淹过了木桥,木桥被水浸泡得糜烂。后来才修了这座石桥,石桥被叫作不二桥。给桥和护城命名的是同一个人,当时南县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老师范学院的校长——吴定盛。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吴中才的父亲,难怪吴中才敢打校长,原来是从小就有校长父亲陪练。护城河的边上有一排做大排档生意的,每天晚上都是人声鼎沸,酒瓶破碎的声音,脏话声,划拳声……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也有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扰,警察也只是来叮嘱喝酒的人几句控制音量,可是每天喝酒的人不一定是同一批人,护城河边上依旧喧哗。
最快的不是汽车,不是火车,也不是飞机,是人们传播信息的速度。我走在路上,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谈论着红衣服精神病人的事。说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的旗袍,披头散发。在护城河那边的大排档那一段路逢车就拦,那个人女人直接爬到被拦下来的车上,趴在车窗上,大喊着要找儿子,还嘴里问着司机,喝酒了吗?喝酒了可不能开车。司机直接吓傻了,弃车而逃。这红衣服的女精神病倒是个好人,还替交警查酒驾呢!说着议论的人大笑起来。
到家的时候才五点钟,我在门口听到了她和奶奶吵架的声音,在以前厌恶的喧闹声在此刻听着就是如此心安平静。我用钥匙打开门,奶奶又从窗户爬下去了,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从来不让我见到她,还有为什么她可以从五楼顺着管道爬下去,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如此矫健。学校为了减轻我们的考试压力,直接放了两天假。
外边响起了鸣笛声,不是汽车的鸣笛声,声音低沉而又雄厚,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停止了。这是南县每年都会有的防空警报,说是为了纪念抗日时期南县人民的不屈反抗。在南县公园的山顶上,依然有大大小小的防空洞,炮弹轰炸痕迹仍依稀可见,有的老人说,毛主席在最大的防空洞里躲过飞机的轰炸,另一个人立刻反驳道,最大的防空洞里躲着的是蒋介石,还有的老人说他们一起躲在里面被轰炸去世。还好我学了历史,蒋介石在台湾去世,毛主席仍在北京,他们怎么可能在同一个防空洞里呢。在生命的终点,他们的阵营依然相对,虽然隔着海,不过好的是我们仍在一张中国领土地图上。
我妈坐在凳子上,我沉默着也坐下,无声了几分钟。她轻轻地问道:
“这些天晚上你去哪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而疲惫,也许是我进门之前她和奶奶吵架耗光了力气,不过她很久没有这样小声的与我说话。我不解地回答道:
“我这些天晚上一直在家啊,你上夜班,早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去学校了。”
她短暂地停了一会,又问道:
“钱够用吗?”
我以为我在荷包里偷钱的行为被她发现了,手心开始出汗,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似乎没准备等我回答,她又说:
“钱不够用的话,自己在荷包里拿,这么大的人了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我妈打开了电视,我鼻子一酸,急忙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怕她听到我的哭声,我便静静地流着泪,没有发出声响。前几天的事仍像灯光下的阴影,只要有光亮的地方就会出现,它无像是空气无处不在的扼住我的喉咙,我时常感到窒息。我瘫倒在床上头痛又开始了,这次痛得很是温和,但是长时间的持续,和牙痛一样。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晃了晃头,用手按了按,睡了一觉之后明显感觉好多了。同时失望和无助孤独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袭来,我妈怎么没叫我吃饭呢?
打开门后,眼前的场景使我整个人定住了,连呼吸也像喉咙里粘了胶水。我妈在客厅脱了个精光,她背对着我,我把门拉了回来,只留下了一个眼睛的缝隙。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衣服,红色的?红色的旗袍!不是说是和爸结婚的时候穿的吗?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信息,我仍不愿相信。她穿上红色旗袍后,从原本的衣服里取出了一叠钱,再放进了荷包里,然后她向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身朝我望来,我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和她对视着。这样持续了 一分钟,我的手心,头上,脚上,连屁股上都是汗水,最后她走出了房门。
在她关门的刹那,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汗水已经打湿了我全身,我大口地呼吸着,脑子又开始疼痛,痛到我麻木了。不行,我得跟着她!我还是不愿相信我妈就是那个女精神病,她应该还没走远,我穿上鞋也出了门。
下了楼,我的母亲正在前面走着,她轻飘飘地走得极慢,我只好也放慢脚步,避免被她发现。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偶尔出现一个路人看见我妈,跟看到了怪物一样,撒腿就跑。我妈依然缓缓地走着,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过往的车辆向她驶来,我的心猛地一跳,还好司机提前踩了个急刹,马路上出现了长长的轮胎印,司机大骂道:
“你他妈的傻逼,想死滚远点啊。”
我十分的窝火,他骂的是我妈,我握紧了拳头想冲上去打他一顿。可是我不能出现,我妈依然在走着,也没有理睬司机的辱骂。不是说主动拦车吗?我妈没有这样做,她一定不是的,我的心里仍存着侥幸。大概走了十多分钟,这是我走过最远的陌生的路了,我总是记不住路,我的记忆里只有家到网吧,网吧到学校这两段路,这是要去哪?
又走了五分钟后,我妈停下了。前面就是护城河,边上的大排档依然人山人海。走到了这儿,难过充斥着我,我开始流泪,已经有了答案了。我妈的红色旗袍十分显眼,大排档的人群注意到了我妈。他们大叫着:
“疯子啊,疯子来了,女疯子是真的!”
我哭得泣不成声,我妈不是疯子!
在站定了一会后,我妈冲向了正在桥上驶过的车辆。这些车都是来大排档吃东西的,见到了我妈冲上去,纷纷踩住刹车,向后一直退,我妈像是在驱赶着一群鸭子,她跑得不快,已经是她速度的极限了,她发出嘶吼着:
“喝酒了吗?你们喝酒了吗?喝酒了可不能开车啊,我的儿子呢?见到我的儿子蓝有三了吗?”
蓝有三!飞哥也是叫我蓝有三!我叫蓝月阳啊,我确信记忆里没有双胞胎兄弟。在不远处的一块绿化带里,蹲着的我的鼻涕和眼泪已经混合到了一起,大排档的喧闹声盖住了我的嚎啕哭声。黑漆漆的夜空飘起了细雨,太多的疑惑困住了我,我的头痛病又开始了,我双手用力的抓着头,这次的疼痛比以往都强烈,指甲嵌入了头皮,渗透着一丁点红色的血珠。
飞哥和我妈在同一辆车上,他们来过这儿!我的脑海里又闪出了一幅画面,只是飞哥为什么和我妈认识呢?还在同一辆车上。我一边跪倒在绿化带里痛苦呻吟,一边看着我妈趴在停住车上,用手捶着玻璃,嘴里仍在嘀咕着:
“儿子呢,蓝飞呢?”
蓝飞是飞哥吗?可是飞哥叫红飞啊。我的疑惑被新的疑惑填满,这时周围的绿化带变成了红色,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红,,漫天的血雨在纷飞。大排档那边围观的人群变成了羊群,然后变成了红色,,和草原上的羊一样!
我捶着胸口,试图从梦中醒来,可是始终还是身处在红色里。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警车到了,下来了身着便装的警察。
他们抓住我妈的手腕,再按着肩膀。我妈疯狂地向汽车玻璃上爬,光滑的玻璃使她没有着力的地方,她被扯了下来。
“快去帮忙啊,那是你妈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哥也蹲在了我旁边,对我吼道。
我冲上去,推开了警察,一把抱住了我妈,我妈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接着推开了我,惊慌地叫道:
“我找儿子呢!你是谁啊,啊嘿嘿嘿。”
我妈发出了瘆人的笑声,我的食指开始流血,我又冲了上去抱住她,哭喊道:
“妈,是我啊!我是你的儿子啊!”
我妈惊喜地问道:“你是有三?”
我哭得更大声了,我妈不认识我了,我继续重复道:
“我是蓝月阳啊妈,你不认识我了吗。妈——妈,我是月阳你的儿子啊。”
我再一次被推开,我妈一直摇着头,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儿子叫蓝有三,我的儿子叫蓝有三。”旁边的警察拉开了我,大排档的红色羊群掏出了手机对着我们,羊群发出叫声:
“疯子女人找到儿子啦,大家快看啊……”
羊群居然开始口吐人言,我不敢相信。这一定是梦,这一切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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