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语老师新井先生

新井先生（あらい先生）は私の日本語先生です。

上一年我来到了日本东京，开始了我的日语学习。我们有三个日语老师，其中一个叫新井先生（读作あらい先生），在学生中特别有人气，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但没想到，她给了我上了重要一课，让我认识到什么叫文化差异，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文化冲击。

新井先生长得很可爱，是非常可爱的日本人，这可能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的原因。一头长长的头发，眼睛特别大，高高的鼻子，一口大白牙，美中不足的是笑起来两侧的牙齿能看出明显的泛黄。每天来上课，都能看出认真画了眉毛。鼻子真的很高，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这鼻子是不是整容过。

一整个冬天几乎都穿着同样的黑色毛衣、同样的黑色裤子、同样的黑色鞋子，鞋子略显旧了，大概是穿着次数太多的缘故。我想这是她的职业装。她固定把一套衣服用于上班的衣服。

日语班合照

新井先生真的很特别，跟另外两个老师很不一样。她的课一点都不沉闷，虽然上课的套路都是一样的，就是一遍一遍地重复做课后的习题。由于学生都很喜欢她，所以课堂表现特别积极。

她对待自己的工作真的很用心。每次上课会在一张白纸上列出上课内容，然后严格按照顺序来上课。有的老师上着上着会忘了某些内容，某些习题。新井先生的课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新井先生对待工作非常用心。课堂有一个环节，是带领学生读课文，每一课都会有正文，一般是日语对话。新井先生会提前把课文背下来，不看课本带领学生读课文。每天备课花20分钟背课文，这应该就是热爱工作的表现吧。别的两位老师直接念的课本。

有时候我也会有疑惑。带领学生读课文并不需要自己背下来的，就结果导向来看，这一行为是无意义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在日语学校的最后一天。文化差异给了我一击重拳。

あらい先生对学生也很关心。每次上课前都会问学生们：“元気ですか”，然后大家一起回答：“元気です”。每次有学生迟到，也会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当有学生课间休息玩疯了，上课了还没回来，有时候还会等学生到了才上课。

有一次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个学生还没回来，新井先生就开始上课了，一会学生进来，新井先生惊讶地说：“啊，忘了还有xxさん，すみません，すみません”。这老师真的很关心学生。但我也会有疑惑，因为平时别的时候也会经常有学生没来就上课了，あらい先生不会专门说：“すみません”，突然说了，学生受宠若惊。

有时候我想，在日本，到底什么样的日本人才会选择日语老师作为自己的工作。日语老师的时薪确实高，2000日元一个小时。听起来很高，但不是每天都有排班。

在这里我先介绍一下日语老师就业的情况。一般分两种，常勤老师、非常勤老师。常勤老师，可以理解为朝九晚五的正社员，拿固定的薪水，周一到周五每天上班，早上8点半到下午5点半。这种月薪就不是按2000日元一小时算了，一般月薪有23万左右。非常勤老师时薪2000日元，但一般只上半天课，并且不会每天都有排课，忙的老师如あらい一周就排四天下午的课，不忙的老师有一周只上一天课的，有上两天的。工作也确实轻松，然后一个月下来，排班多一点约有17万日元吧。

有时候我会疑惑为什么非常勤老师的时薪为什么这么高。一般的便利店、星巴克打工时薪有1200左右，2000日元算起来是相当高了。也许知道原因并不会让人愉快。我的一个猜想是，首先市场确实有需求。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留学生到日本来学习日语，其中一大部分是中国人。另外，日本人普遍对中国人的印象特别差，中国人，常常意味着“不诚信”、“没礼貌”、“不卫生”、“小偷小摸”，跟一大堆中国人呆一起，需要补偿精神损失吧，不提高时薪真的不会有日本人愿意来。

日语老师对日本人来说几乎是没有门槛的，一般短期大学毕业就能当。唯一的常见要求是需要参加420小时的日语教师养成讲座。折算下来就是两个半月的教师培训。

我相信日语老师的地位在日本也是不高的。老师这一职业在日本地位是非常高的，非常有荣誉感的。但日语老师可不太算是老师。首先因为语言学校就不算是学校，称为日语培训公司可能会更贴切。如果你跟朋友聊起你在当日语老师，别人首先会想起你不得不每天面对一堆中国人，真的很糟糕。

所以到底为什么新井先生选择当日语老师，这真是一个谜。大部分老师都是略上年纪的老师。新井先生年轻，长得又好看，为什么选择当一个每周只上四个下午的课的日语老师呢。直到在日语学校的最后一天，我才找到答案。

可爱的周さん，あらい老师竟然垫起脚来拍照

新井先生真的很可爱，很受欢迎，但渐渐地你会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工作而已，她不会把任何一个学生当朋友来对待。

课间时常有学生跟新井先生聊天，新井先生绝对不会透露自己的私事，平时干什么，爱好是什么。最常见的情况是新井先生会用个夸张的不切实际的回答应付过去。例如学生问新井先生早餐吃了什么，新井先生会顾左右而言他，然后说吃了纳豆，接着又说“假的”，“嘘です”，“早上吃了面包”。这种事情出现了好多好多次。

新井先生从不会认真回答学生们以朋友的角色问的问题，她总是随口一提，然后反问学生同样的问题，就逃过去了。

而且新井先生的表情管理真的很厉害。她上课时有时候会模仿各种行为，表示各种词汇或句子的意思，达到教学的效果，很多学生一度以为她是表演系毕业的。表演惟妙惟肖是新井先生的优点，如果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大概也会很受欢迎吧。我也很喜欢。

直到最近我想起，情人节的时候，班里的一个女生送她玫瑰花，有那么一瞬间，新井先生表现出感动的表情，眼睛湿润。我见过这种情景不止一次，另一次是在我面前。

日本那几天新冠肺炎很严重，各种新闻报道，人心惶惶。我给あらい先生送了一盒口罩，在她接过口罩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湿润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新井先生擅长的表情管理的一部分。

我一直不理解，直到最后一天日语课。最后一天是学校放春假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新井先生在这个日语学校的最后一天。新井先生在结束前，跟学生说，“要离开了，我昨晚一直睡不着，然后给大家都写了明信片”。大家都很开心，只有我一个在暗地震惊，精神上受到了伤害。

我想我大概识别出新井先生是什么样的日本人了。

确实有那么一类典型的日本人，对待工作会相当“用心”。一般来说，如果我们说一个中国人工作认真，他真的就是工作认真，但如果你说一个日本人工作认真，可能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真的是工作认真，另一种是故意做一些无意义的行为，表现得让别人感觉他很认真，“热血”。

举个例子，妹妹跟我说，涉谷的一个爱马仕柜台的服务员会给顾客写手写信，表现感谢，并且会在信中回忆顾客来店时的一举一动。

还有个例子，我家附近的拉面店，有个小姑娘，每次有顾客离开时，她都会跑过常常的过道，到门口前鞠躬表示感谢。一天可能得跑上上百遍，她跑起来的样子真的让人感觉，工作很用心。

另一个例子，我家附近的商场，早上开门时，服装店的有个服务员会在门口每隔30秒就鞠躬并说“欢迎光临”，尽管并没有任何顾客经过。这不是商场的规定，别的店就不会这样。

另一个例子，日本风俗店的小姐每天都会写日记，会为每个顾客写一篇日记放到官网上。几乎100%的有官网的风俗店，都会专门有日记一栏，小姐姐们认真回忆顾客的样子和感觉。我曾调研过日本的风俗店市场，产品，用python写代码分析风俗店的数据，知道这个并不奇怪。

还有一个例子，有个星巴克的服务员知道我是中国人，主动问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样，习不习惯，然后在纸巾上写了“加油！”两个字。他们对日本人不会这样。

还有一个例子。在《恋无止境》这个日剧中，主角作为护士，会给病人手写信，手绘，并写上自己的建议，加油的话语。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会这么做的，有一部分日本人会这么对待工作，并且，主流的媒体上，对这种行为也表示肯定。例如《恋无止境》中，这一行为就是正面的。给患者手写信的女主七濑，很容易就获得了男主的爱慕。而工作上表现异常出色的酒井，只是一个配角，用于衬托女主的“用心”。（因为这个我弃了这部剧）

刚来日本时，真的觉得这些举动很温柔，很感动。四个月后，这种行为留给我的感觉只有厌恶、厌恶、更多的厌恶。如果一个中国人不了解日本的文化，不了解她们工作中会做一些“无意义的行为”来表示自己的工作“用心”，真的会被这种行为感动。

我实在厌恶做无意义的行为来表示自己认真工作。背课文也好，没有顾客经过鞠躬也好，写日记也好。这类行为真的是相当无意义，并不会增加你的工作经验，也不会让工作变得更好。

我更喜欢工作专业，有标准。例如病人出院，发一张标准格式的“患者注意事项”，而不是手写手绘的信。

如果你给每个人都写明信片，意味着所有人一视同仁，无所谓喜欢与讨厌，无所谓普通与特别。在中国有一个词叫“营业”，可能稍微有这种意味。

这可能就是文化差异吧，了解另一种文化真的很难。

最后一节课，新井先生没有给任何学生留下联系方式，只给了一个专用于学生联系的邮箱。啊，真的是典型的日本人。平时表现非常关心学生，跟学生关系非常好，但这都是“认真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一周前几个女生问新井先生要Line，她点头答应了，谁能想到一星期后应付过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像乱码的专门给学生的邮箱地址。她们大概很失望吧。

有一对夫妇学生非常失望，他们两人经常放学后留到最后一个走，然后跟新井先生聊天。各种节日也会带礼物给新井先生。最后一天，他们夫妻送了新井先生一个礼物🎁。但新井先生也没表现出任何愿意跟他们有朋友上来往的意思，联络方式也没给。真的好可怜。

而我呢，这四个月感觉吃屎了。

编外：

春假前倒数第二天，也是新井先生离职倒数第二天。放学后我跟另一个老师聊天，一位老太太。我想着可能我在日语学校留的时间可能不长了，给老太太买了一盒点心。聊起新井先生离职，老太太非常惊讶，她说，她不知道。我问：“你们没有联络吗？她在课堂上跟学生都说了”，毕竟就坐同一个办公室。她说：“新井先生没跟任何人提过她要离职。”现在想起来，也许，这位老太太，是在给我什么暗示。

あらい先生高高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