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血,泪,寒光,构成世界的全部,下跪的只剩半条手臂的人扭曲着上身爬到我面前,身后已成一条骇人血路,他伸出残存的肢体,血肉包裹我的膝盖,冰凉的液体渗透我的下裳。
远处一闪的刀光,转瞬已在咫尺,我看见刀刃映出的我的瞪大的眼,然后视界倒置,旋转。
“哇啊!”我睁开眼睛,布被柴床破椅,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一个人。纸窗角的茅草被吹落,缝隙足够让寒风满溢。我起身一根根地捡起茅草,一阵微弱的,杂乱的萧声透过窗缝飘了进来。
那个方向,是我茅屋旁荒废了几十年的破庙。一无所有如我,音律倒略知一二,这箫声不简单。
没有了睡意,我摸索着出去看个究竟。打开门一袭秋风,几粒小星,还有生平见过的最浓黑的夜空。我打个寒战,又醒了不少。
破庙没有光,乐声越近越清晰。黑夜里不点蜡烛就吹箫吗?我不能说出此种行为代表胆小还是胆大。既然无法从远处看清,我也不再靠近,转身,却被一根横木绊倒。
蜡烛光骤然亮起,一个身影从远处极快靠近,不知怎么我想起了梦中那刀光。虽然挣扎着爬起了一半,那个人还是到了,俯下身,眼睛对着我的。
我觉得我刚才做了这小半生最错误的决定,这张脸无疑要与年岁这个词挂钩,并非是说皱纹和老人斑满了全脸,空无一物的左眼眶,大而挺立的鼻梁,紧抿的干裂的嘴唇,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刀痕横亘在黝黑的紧绷的皮肤上,甚至连耳朵也是残缺不全的。更恐怖的是他的气息,危险而充满杀意,只是这样看着我,我就感觉到千斤般的重量。
“你是何人?”他开口,很浓的酒味顺着他的出气笼罩了我的脸。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我住在旁边的茅屋,听,听到您在吹箫就来看看。”
“打扰到你了吗?真抱歉。”他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向上提,只一下我就站了起来。
“嘶”,好大的力道。他看我一眼,有些愧意。看来不是什么恶人,只是个吓人的老头。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全貌,褴褛的像书生的布衣,一个缺了口的酒葫芦,一双显然有了日子的短靴――这是什么奇怪的搭配?视线后移,一个黑色长的黑色包裹――一把剑!
我一介书生,怕是半剑也挨不下的。
“你是读书的,那会吹箫吗?”
“会,会的大侠。”
“那,先生能否为我吹奏一曲”他换了称呼,神色也带了请求。他伸到怀中摸索出一箫一纸,那二者年岁恐不在我之下。
我展开那纸,手还有些哆嗦着。
是一张乐谱,显然是女子的笔迹,娟丽而清晰,只是纸本身已是残损不堪,所幸乐谱还能看清。右下角歪歪斜斜个“原”字,应该与写乐谱的不是一人。这并不是流于世的名乐谱,似乎是个人悦己所作。
我接过箫,它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留下里面竹的本色,但材料上的磨损不多,看来是被小心保存着。
“请小心,它对我很重要。”他把蜡烛放在地上,就势坐在一旁的草垛上,闭上了仅剩一只眼睛。
我研究了一会乐谱,然后将箫放在嘴边。风又起了,吹过箫孔,如泣如诉。在谱子上稀松平常的乐章,直到被吹奏出来那刻,才现出其真意。曲的前半段哀婉低沉,似有幽怨浮动,那个靠在草垛上像是睡着的男人,嘴角慢慢地划出一个弧度。后半段却多了色彩,明丽而轻快,像是与百花嬉戏,又如流连仙境,难以知返。我不觉沉浸,直到被一阵呜咽打断。
那个恶煞般的男人,满脸通红,即便掩面,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滚落下来。
“先生,明天这个时候可否再来此地?愿酌酒于你。”
“我喝不了酒啊。”
“只求明晚能再奏此曲,此生已无憾!”
(二)
一觉醒来已是日头高照,昨夜的种种都模糊了,只是出门阳光照到身上,一切又重新回来,震颤着我。
“我不是什么大侠”,在我答应他的请求后,他起身拭去灰尘和眼泪,“一个行将就木的粗人罢了。”
他虽有江湖人士的特征,言行间却并无粗鄙之气,这原本不该存在于一人身上。
“先生此生可有过遗憾?”
“有”
“为何呢?”
“读那一堆破书,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
“先生说笑了,书可医愚,若我多读一些书,也就没有那么多遗憾了。明日此时,我在此地等先生,若看到山贼模样的人,先生切勿靠近。
“山贼?”
“是的,我在被山贼追杀。”
他平淡地说完这句话,转瞬不见了踪影。
山贼这行我并不陌生,我去世未久的父亲曾是个山贼,在我儿时给我讲过不少他当年的有趣故事。只是每当我问他为什么
突然金盆洗手。他都变了神色闭上了嘴,摇摇头,不再发一言。直到他老人家不幸而染病临行前,才握着我的手颤抖着嘴唇,告诉我他曾见过的那个让他从此离开山贼这行的人间地狱.
“一,一个人,把一座山都杀空了,我这辈子没见过那样疯狂的人,他肯定是恶鬼来了人间,我作的恶,心里也有愧啊。”没来得及说出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恶,这个总是笑盈盈哄着我,教我道理的人松开了手,留给我一个谜团和连日的噩梦。
山贼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要和这样一个老人过不去?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之中,已经没有后路了。
(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在她所在的酒楼,名满全城的地方,怎会少些该杀该恨之人。我并不嗜血,只是乱世间谋个生存,时常有各个大户小家摸着门路找到我,无名之辈尚且不谈,可笑的是那雇主与目标间,明面上都是亲如一家。我不过为财,这事我也只是乐的一谈。
夜晚歌舞升平,我要做的很简单,在众多不顾身份地位涌到台前的名流们中间找到我的目标,然后一刀毙命。或是使个诈将其骗出,再行解决。等到尸体被发现,没人能够找到我。
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活着尚且忧愁不断,死了的事死了再说。我也不信我会被发现,这一身技艺,可不是白白得来的。
老人说着又灌下一大口酒,醇香的液体流到他腰间匕首,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可那一天,我失算了。我一刀下去的时候,碰到一层坚硬的甲,然后被反手扭住,那个穿着绸衣假装我的目标的,是我的同行。
我扔下烟雾弹,向握着我的手刺了一刀,在一片哭喊中慌不择路,跑到了舞台后。
绕过一个个对着镜子忙碌的背影,躲到挂得整齐的衣服后面。此地各人来来往往,半个时辰间我都忙于和挑衣服的女人们绕圈子,没想到,背后一凉,有人从身后发现了我。
一时杀心已起,我掏出匕首准备向来人咽喉刺去,迎上的却是一张干净的,带着笑的脸。没有脂粉油墨,没有矫饰花容,却让我一时失神。她看着我的匕首有些失了色,摆摆手,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
这时候有个叫她阿原的走过来,我攥紧了刀。她纤弱的身体挡在我露出的缝隙上,我从身前的光影中判断她慌乱地做着手势,那人似有疑惑 ,不过还是走开了。
这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个哑巴。这样的女人,若有了声音,才是缺憾。
她左右看看,然后给我指了个方向,那是一扇小门,通向后街。
在人来人往中喘着气,那张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在此地许久,见过无数所谓惊艳之流,真正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只有刚刚见到的这个人。
我想娶她。
老人说完这四个字,有些哽咽。
打开钱囊,几个铜币,几张借条――我连一条命都养不活, 钱都拿去买了酒交了房钱,我原想就这样过一生的。
可我没法不想,喝酒也好,睡觉也好,醉里醒里都无法忘怀。我找到老鸨,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我问多少钱能买下那个哑巴。
“哑,哑巴?”她颤抖着说“你是说温原吗?她是我们这的头号乐师,不卖身的。”“你说个价钱,我出的起。”
“一千两就卖。”她听到有钱可赚换了脸色。
一千两,他们这的花魁也卖不到一千两。
我说,让我见见她,一个月之内,我会把她买下来的。
老鸨打开一扇木门,先是一阵清香,然后我梦里一直出现的那个女人带着惊愕出现在我面前。
小小的房间却鼓瑟琴箫俱全,这也许就是这个无法言语的女人的全部。老鸨告诉我温原的哑不是天生,一场大病让她被父母丢弃在酒楼前,他们救了下来,只是话不能说了,原本只当个丫鬟使唤,一次当时一个乐师出于好玩教她弹了半曲琴,此后就抱着琴不肯放手,当时正值琴师稀缺,她的天赋又可谓惊人,于此她就放下了抹布拖把,开始接触音乐世界,最初是琴,然后到鼓,到箫,到现在短短的十二年,已然成为酒楼首屈一指的乐师。虽说从不登台,只在幕后弹奏,但在爱乐识乐之流间,也是小有名气的。
她对老鸨做个手势,很是疑惑。“这个大侠说他要把你买了,你陪陪他吧。”老鸨笑得很暧昧,把门带上就去出了。
“别怕”我说,我把剑收好。靠近桌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你不记得我了,但我希望你能为我奏一曲。”
她摇摇头,指着我,再点点头。她没有忘记我。我原让她弹琴,她拿起的却是一旁的竹箫。我不懂乐,但广为流传的几首却也识得,这一曲极为哀愁,我未曾听过。
一曲吹罢,我才发现我流了眼泪。怎么样的哀愁才能铸就这样一个美人和这样一首哀曲呢?我说,明天我还来看你,再给我吹这首吧。
我出门了,开始我的杀戮。
从前我总是呆在自己居所,会有打听到我所在的人主动找上门来,而我做完一票生意都能有很长时间的休息――高风险的事,收益总是大的。
而现在,我只能主动出击,到各个大户人家墙角窃听,然后在需要之时出现,虽有些刻意,可我必须如此。
我每天都会在一样的时间去找温原。她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也知道我对她的想法。一开始她会有些胆怯,远远地躲在角落为我演奏,但渐渐地,她开始对我微笑,即便我离她很近,也不变笑容。
她虽不能言语,却是识字的。一次我去的时候,她没在弹琴,却一笔一笔专注地写着字。我自然不识字,只是走近一看,觉得十分清秀纤细,像极了她。她没注意到我,被我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有些嗔怪地拍了拍我的肩,一时间我只觉得心扑通通的跳。
“你教我认字吧!”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哑巴教认字?她考虑了一会,然后点点头。
她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教我,写一个字,然后指它所代的物。所以我最先学会的,自然是琴瑟这一类,然后是温原二字。此后,山水,天地,人事,我都略知了一二。
有一天办完事晚了,我手上的血尚未擦干,她端出一盆水,为我擦去,眼底不乏恐惧,却细细地擦试着,这时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还有五百两就能买下你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看着我,眉眼变得认真,似乎在考虑着,然后她笑了,以往她回答我的问题总是点头或是摇头。这一次,她盯着我,然后用嘴形告诉我答案。
愿意。
我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抗拒,反而也用双臂将我环绕住。
一个鲜血里求生存之人,能够遇到世间这般美好,夫复何求?
(四)
再一笔生意就能买下她了,行动前一晚,我在她房里待了很久。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她的眼里少了最初那种凄婉,反而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与烂漫,原来我的存在,也带给她了一些什么。
虽说这一晚我很想拥有她的身体,可是那份我渴求已久的圣洁和美好,还是等到真正拥有她时再去品尝吧。
临走前她拉住我,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琴谱,她在教我识字的时候也教我认了些谱,自然也是通过边弹边指的方式。显然这是在旧谱子上新添了一些,前面半首,便是她初次为我吹奏的,而后半首呢,她拉我坐下,又拿出她最爱的竹箫,她含着笑意看着我,然后吹奏了她为我写的歌。
那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曲子,充满了爱意和幸福,曲未终,我吻了她。
原来你也那么爱我,那样就够了。
我轻抚腰间的匕首,合上了她房间的门。
温原不喜欢我杀人,可我不得不杀,这是我生存和拥有她的方式,温原不喜欢我喝酒赌博,所以我渐渐戒了,可是一千白银背在身上,能把她真正拥入怀抱这一天,我还是忍不住拿一点碎银子,去酒馆买了二两小酒。
她看见也许会不开心,我路上得喝完。
一路喝着酒,走得却也不慢。几里开外,我看见了浓烟――在酒楼的方向。
我把酒葫芦扔在地上,冲了过去,烧起来的,就是酒楼。
我看见伤痕累累哭哭啼啼的老鸨被一群姑娘拦着,要去救她的钱财,我一把把她拉过来,向她问温原的下落?
“温原?都是那个温原,她要是答应了,我怎么会到这个田地!”这个老女人语无伦次的说得我心烦,我拉过另外一个女人。
“刚才来了一群山贼,那个头子非要温原作陪,她不肯依,就被,就被...”
我已经听不进去后来的话了,我的眼里心里只剩下那滔天的火焰。
我在烈火中奔跑寻找,看到一把琴,那是温原的,琴的下面,静静地躺着我的温原,衣衫凌乱,再无气息。
手里紧紧地攥着的,是她的箫和乐谱,手已经被烧的焦透。
说到故事的最后,老人不再有眼泪,说得分外冷静,可眼里分明蒙了一层灰。
“如今我命不久矣,但求你能帮我保存好这乐谱,来日常在我坟前为我吹奏。”
我没有回答,原来已是不畏死亡之人。
“就是这边,我昨晚上看见了,绝对没错!”
“小的们,不要留情,拿下他的人头,给我们的老大祭奠!”
漆黑的星野忽然亮如白昼,我们二人被火把包围。
来了,山贼模样的人。
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人的人显然是老大,他将剑指向老人。
“二十年前你杀我全家,屠我全寨,幸我命大,得以将血脉留存,今天才能在这取你狗命!”
缠绕我许久的梦境此刻豁然开朗,这可怕惨剧的背后,竟是这般动人。
老人看着他,没有动作。“死不足惜,但求放过我身旁的这个小兄弟。”
“笑话,他出去报了官,再把我们一锅端不成?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活。”
老人不等他说完,飞出一把匕首已穿其心窝。喽啰们见状大惊,吼叫着冲上来要同他拼命。我早已吓得腿软没法动弹,眼看就要被一根长矛刺穿,老人拔剑替我当下。
“快跑,到后面去!”老人在我耳边喊到,把箫和乐谱塞到我手里。
求生本能下我终于还是迈开了腿,从老人给我杀出的路间逃窜。到了庙后的安全地带,一时没有站稳,手里的箫飞了出去,摔成两片。想起老人的嘱托,我心里一阵自泽,走进去拾起,却看见一张带血的小纸片。
浑身是伤的老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靠着墙发呆,他气喘吁吁地问我箫在哪里的时候,我把手上两片给他看,他气得挥剑向我,伤口被撕裂,又停下了动作。
我拿出小纸片,告诉他这是箫里藏着的。
“生不同..死同穴,先生,中间这个字什么意思?”
“衾,被子的意思。”
老人如同遭天雷般僵直了身子,然后就此倒下,他闭上眼睛前,指向远处的一座山。
“那里...她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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