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细雨如丝,飞花似梦,已是暮春时节。
燕子双双擦着马路对面的屋檐下飞过,惊扰了正趴在阁楼的窗口看路人的小姑娘,“妈妈,妈妈!”
车晓抬起头来朝楼梯口看去,妮妮小小的身影像只蝴蝶似的朝她飞奔而来,“妈妈,我刚刚看到燕子了!”
车晓走过去一把抱起女儿,妮妮用胳膊环住妈妈的脖子,“它们飞到强强哥哥家的店里去了。”
“好,等会儿我们去他店里看燕子。”车晓朝门口瞥了一眼,一对中年男女走了进来,男人又矮又胖,女人则又高又瘦,顶着一头枯黄的乱蓬蓬的“爆炸头”,嗓门也出奇地大,“老板,来两笼小笼包,有粥吗?来两碗!”
车晓应了一声,赶紧把妮妮放下来,走过去揭开蒸笼盖,腾腾热气瞬间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翻动蒸笼,端了两笼包子出来,妮妮已经爬上板凳在舀粥了,“小心,别烫着了!”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妮妮从板凳上跳下来,飞奔着迎出去,“姑姑!”
车后座上跳下来一个穿着淡蓝色牛仔裙的姑娘,“哎——妮妮,姑姑今天来带你回奶奶家。”
妮妮高兴地跳起来,“耶!”她想了想,又偏着脑袋问:“我妈妈也去吗?”
“嗯。”
车晓端着包子出来,“阿玉,你来了!”
阿玉牵着妮妮走进店里,瞥了一眼店里的顾客,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不是说好今天陪我回去的吗?”
“今天星期天,没什么人。你们还没吃早饭了吧?”车晓一边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阿玉见男友还坐在摩托车上没下来,“还愣那儿干嘛?快进来呀?”
摩托车上的男子这才取下头盔,走进店里。
阿玉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冲妮妮笑道:“妮妮,叫叔叔。”
“叔叔!”妮妮怯怯地叫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叔叔。
阿玉忍不住好笑,“哈哈!你看,她被你吓傻了!”
妮妮气得直翻白眼,“你才傻了呢!”
男人一瞬不瞬看着妮妮,良久,才和她打招呼,“妮妮,你好!”
车晓端了两笼包子过来,放在桌子上,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嫂子,这是元浩,元浩,叫嫂子啊!”不知为何,元浩身上那种冷漠又疏离的气息,让她有些发慌。
与她前几任男友比起来,他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他冷酷,寡言,却又让她着迷。
当然,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她只隐约地听到,他是吃过牢饭的人,如今经营着一家物流公司,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事业有成。
元浩沉默着看着眼前的桌面,看都没看车晓一眼,阿玉有些生气了,“你……”
“老板,买单!”阿玉的话被那个中年女人打断了,车晓清了清嗓子,“一起十六块,您是付现金还是扫码?”
“给!”中年女人递给她一张20元的钞票,车晓走到收银台前拉开抽屉,找钱,然后目送他们离开。
“妮妮,过来!让你姑姑和叔叔吃饭。”
妮妮很乖巧地回到妈妈身边,和妈妈一起收拾碗筷。
“你今天怎么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哥和我嫂子……”阿玉小声地和元浩嘀咕着,元浩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眼睛的余光却落在眼前的这对母女身上。
车晓带着妮妮上阁楼换了一身衣服下来,他俩已经吃好了,“你们带妮妮先走,我收拾一下就来。”
“好咧,那我们先走了!家里什么都有,妈让你什么都别买啊!”
“嗯,路上慢点!”
“妈妈再见!”
“再见!”
车晓扶着门框看着他们的远去的背影,目光渐渐黯然。
2.
从元浩取下头盔那一刻,她就已经认出他来了。她知道,他也认出她来了,然而他的沉默,又让她感到悲伤。
年少的时候,她总觉得世界真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流冲散了。如今,她才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哪怕是生活在异地他乡,哪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也能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
那一年,她十四岁,在镇上跟着一位老裁缝学艺。
她是师傅最小的徒弟,也是最笨的那一个,因为笨,所以只能干粗活。每天要生炉子、打扫、做饭、洗碗、洗衣服,还要给师傅的外孙送饭。
师傅的外孙那时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中,正是学业最紧张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师傅的这层关系,再加上他比她大两岁,所以每次去给他送饭时,她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元浩哥哥”,然后耐着性子在一旁候着,等他吃完了,她才去收拾碗筷。
每次她来,他的同学总是扯着嗓子喊,“元浩,你媳妇来给你送饭来了!”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她羞红了脸。于是他叮嘱她,“明天别来了,我在食堂吃就好了!”
“那怎么行?师傅交代的,要保证营养均衡。”他是师傅唯一的亲人,也是师傅的骄傲,即便为他受些委屈,那又何妨?
她怯怯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如星河闪耀,令他怦然心动。少年的情愫在他心底慢慢滋生,如疯长的野草,蔓延至整个青春……
第一次发现她吃他的剩饭,他忍不住大声咆哮——“你不知道多煮一点吗?”
第一次看见她被师姐们打骂,他冲过去把熨斗摔在地上,然后气愤地吼她——“你就不知道还手吗?”
第一次听见二师兄对她说了一句下流的话,他一脚把门揣开,把她吓了一跳。
……
他的脾气如疾风暴雨,她不知该怎么做他才不生气。她嗫嚅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她该怎么说呢?她又该从何说起呢?
师傅不在的时候,师兄和师姐们总是变着法子欺负她。他们宁愿把饭菜喂给门口的阿猫阿狗,也不留给她。等她送完饭回来,连一滴汤都不剩了。
师兄们有时偷了师傅的钱去外面下馆子,被师傅发现了,他们总会赖她。
师姐们把师傅裁衣服剩下的布料偷偷带回家,师傅发现了,也全赖她。
“哼,谁叫她喜欢巴结人!”
“谁让她老是告状!”
……
师傅老了,七十多岁了,正是风烛残年的时候,全指望着徒弟们帮他支撑着家业,所以即便他们做错了,也没有狠下心来责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委屈。
“晓晓,你是个好孩子,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师傅总是慈爱地宽慰她,于是,堵在心口的委屈,又慢慢平息下去。
每当他一路小跑着从教室里出来,穿过人山人海,越过空旷的操场,奔着她而来的时候,她的心总是扑扑地跳着。
他就像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又丰盈起来,像是被一种柔软的空气托着,浮着,像凡尔纳小说里说的,随氢气球漫游。不知何时才是终点。
3.
六年后,他考取了公务员,在体制内工作。她离开了裁缝铺,在一家鞋厂当样板师。
在祖父的八十寿宴上,他们终于再次重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就在他准备对她展开追求的时候,却在无意间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原本就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经过师姐们一番添油加醋,就完全变了质。然后经由她们的口中,灌进他的耳里,让他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名节这种事,哪能随便开玩笑?
他把她拉到一旁质问,“你是不是和某某某处过对象?”
重逢的喜悦顿时化为泡影,“你听谁说的?处过对象又怎样?没处过又怎样?”
他宁愿相信她们,却不愿意多花一点时间来了解真相。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他冷冷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原来,也不过是残花败柳……”
她嗫嚅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虽然痴长了五岁,却依然是少年心性,笨拙到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该怎么说呢?她又该从何说起呢?
她本来是师傅最笨的徒弟,却摇身一变,成了收入颇丰的打板师,他们一定很嫉妒吧?
她原本是最瘦弱最不起眼的那个姑娘,却出落得如此标致,他们终究意难平吧?
鞋厂250名车工,只有她被提升为打板师,拥有两名助理和单独的办公室,这中间难道没有猫腻?
……
梦中的期待终究是遥不可及,年少的心事,像温柔的春风吻过大地,只能成为心底永久的秘密。
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半生都是酸!
他们到底,还是被风吹散了,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4.
车晓换了衣服从店里出来,雨已经停了。她去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又去卤菜馆买了一只烧鸭,掐着饭点儿,回到了婆婆家。
确切的说,应该是前婆婆家。自从和妮妮爸离婚以后,她很少再回这个家。
婆婆最初是不喜欢她的,嫌弃她是乡下姑娘,上不得台面。如今不再是一家人了,反而事事都要参考她的意见,就连阿玉第一次带男友回家,也要她回来一趟。
车晓站在门外,听到妮妮格格的笑声,嘴角无意识地扬起,她终于按响了门铃。
“来了!”阿玉跑来给她开门。
“妈妈!”她一进门,妮妮便扑进她的怀里。
“妈,嫂子回来了,可以开饭了!”阿玉冲厨房里大声喊着。
一声“嫂子”,又让她湿了眼眶。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客厅墙上里的那张全家福,却因此撞上了一个人的目光。
她的心扑扑地跳着,一如年少时的模样。那个十八岁的翩翩少年,一路小跑着从教室里出来,穿过人山人海,越过空旷的操场,奔着她而来的时候,她的心也曾这样扑扑地跳着……
妮妮爸站在全家福里笑着,似乎洞悉她所有的秘密。
他是她最敬重的大师兄,也是一直默默支持她,从一个工厂女工慢慢成长为一位打板师的人。
师傅寿宴那晚,心灰意冷的她,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然后随着他回了他母亲的家乡,守着外祖留下的几间门面,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后来,他交上了一帮狐朋狗友,渐渐染上了赌瘾,很快就将门面和房产全输光了,而且还欠了一身赌债。
令人难过的是,妮妮才三个月,就被他偷偷抱出去打算卖掉。她这才狠下心来和他离了婚,从此告别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带着妮妮艰难度日……
婆婆端着一锅水煮鱼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车晓正盯着那张全家福出神,心里又涌起几多愁绪,“前几天听菜市场那个卖猪肉的胖子说,猪肉又要涨价呢!”
元浩把妮妮抱在腿上,绘声绘色地给她读着绘本,阿玉在一旁摆碗筷,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们。
车晓默默看着这一幕,跟着婆婆进了厨房,婆婆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听胖子说呀,强子如今在江西那边开挖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估摸着,他到现在还欠着一身债,不敢回来呢!”
车晓叹了一口气,“妈,你不会怪我吧?”
“傻孩子,是咱们家对不住你啊!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跟着他担惊受怕?”婆婆说着,别过头去抹眼泪。
这餐饭,到底还是一场“审讯”,婆婆是主审官,车晓是“陪审员”,阿玉是“共犯”,尽职尽责地审视着这一桩婚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然而元浩已不再是那个脾气暴躁的青涩少年了,他适合任何一种角色,讲着自己的故事,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祖父80岁生日那晚,我喝多了,与人起了争执,打伤了一个人,那个人回家后没过多久就死了……”
原来,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他竟然将她的“绯闻男友”打成重伤,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那个人死于心脏病发作!
她刻意地回避着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却不知,他的一身风雪皆因她而起……
5.
从婆婆家里出来,车晓觉得自己像是被抽空的气球,任由妮妮拽着出了小区,拐进一条长长的街市。
临街的麻将馆,此时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轰隆隆的洗牌声远远地飘来,让她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恶梦。
“妈妈,那是什么花?”妮妮的呼唤又将她拉回到现实,一抬头,一树粉红的海棠花层层叠叠,灼灼灿灿,像极了她年少时在师傅家的后院里看到的那株。
“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她喃喃地念出声来,又想起他在花下读书时的模样。
摩托车的呼啸由远而近,忽然在她身后戛然而止。
“晓晓!”
这一声温柔的呼唤,又令她心跳不止。
“叔叔!”妮妮甜甜地笑着,使劲拽她的衣袖,她不得不转过身来。
他淡淡地笑着,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阿玉,阿玉……”她很想问他和阿玉何时成婚,却嗫嚅着,问不出口。
“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店里。”他的双脚踩在地上,双腿崩得很直,做好了随时下车的准备,仿佛下一秒她就会逃跑似的。
那些隐秘的爱恋似夜空里最璀璨的烟火,从青葱年少一直燃放到暮色苍茫,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落下帷幕。
此时此刻,她坐在他身后,很想问问他,是否这一生,他们都无法走进彼此的生活?
如果是以妮妮姑父的身份,那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过,她的长发轻轻扬起,连同那些隐秘的心事一起被淹没在车流人海里。
他看着反光镜中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一字一顿地说:“晓晓,你听着,既然老天爷让我们在这里重逢,那我就绝不会放手了!
我曾把光阴白白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你知道吗?只因爱上你,我才渴望长命百岁。
可是,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整整十五年过去了……命运总是阴差阳错,可是我们的这一生又有多少个十五年?”
泪水瞬间模糊她的眼帘,她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去,路边的海棠花纷纷扬扬,随风飘落,像极了她此时的心绪,甜蜜的,忧伤的……千百种情绪汇合在一起,悲欣交集。
她似乎听见悠扬的笛声在耳边响起,那位白衣男子看着故友轻轻吟唱——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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