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正如门一样。我作为看门人,在这里送走了很多人。说着,路上小心,总会再见的。
——《入殓师》
01.来不及为你成为好人
我小时候在你身边长大。你矮矮的,总是很和蔼很慈祥的表情,牵着我出门买菜,和熟人闲聊,讨论着家长里短。你从北方来到重庆,不会说当地方言,一开口就是地道的东北话。你很固执,只爱吃面食和东北炖菜,最不喜欢喝粥。
父亲告诉我,年轻时的你清秀美丽。家族在东北鼎盛一时,衣食无忧。我曾翻出几十年前的黑白老照片,你和爷爷正襟危坐,郎才女貌。而后那些动荡的岁月,为你平添了皱纹与颠沛流离,你相继失去双亲与家产,跟随爷爷来到南方。
你不会做饭,爷爷宠你,便总是换着花样做东北菜给你吃,在家里也从不说方言。以至于我十二岁方学会说重庆话,在学校里被同学们嘲笑许久。
大约是我两三岁的年纪,你带我出门办事,在老厂区的大楼里走过一层层台阶。下楼时,年幼的我一脚踩滑,眼见要滚下楼梯去,你本能的拉我在怀里,然后摔下长长的楼梯。在你怀里的我安然无恙,你却因此而全身青一块紫一块,长时间内无法行动自如。
02.来不及为你哭出声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爷爷因白血病去世,你一下苍老了十多岁。你的双手开始剧烈颤抖,拿不稳筷子写不了字。那段日子我睡在你旁边,你总是看杂志到很晚,把台灯的光线压得很低很低,怕打扰到我休息。而我却从未睡好,心情忐忑,悄悄观察你是否因痛苦饮泣而全身发抖。
你开始学着做饭。尽管因手抖而握不住菜刀,也坚持要做出几样小菜,让我在回家时得以饱腹。我爱吃青椒炒土豆丝,你常常为了切一盘土豆丝花掉一两个小时。我说算了吧,吃什么都好的,你仍然坚持要做给我吃。有时我刚到家,就能听到菜刀或锅铲落地的声音,冲进厨房,只看到你默默拾起冲洗,然后颤抖着双手继续做菜。
那时你迷上看碟,租了一大摞韩剧在家里滚动播放。邻居都笑着说老太太好时髦,这么与时俱进。你笑笑,也不多说什么。韩剧拖沓绵长,却总是能抓住你的泪点,你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哭好几个小时,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因电视情节而哭泣,还是因想要有一个理由宣泄情绪而迷上韩剧。你看了近百部韩剧,直到店铺老板说他们已无新货给你。父亲也委婉地劝你说不要再看韩剧,老是一个人闷着哭,对身体不好。你像个老小孩,红肿着双眼点点头。
03.来不及为你尽点责任
后来我出国留学,去往大洋彼岸。你便学着注册了qq号,偶尔与我视频聊天,问我生活近况。你很时尚,你会玩电脑连连看,定期染发焗油,看最新的电视剧,你的手机铃声也是流行的歌曲。
我总是想接你出国来玩。那时你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无法负担十多小时的航程。我们计划了又计划,我甚至查好了,怎么办理手续,你却因健康问题最终无法成行。我在深夜给你打电话,刚好是你下午在茶馆里打麻将的时间。你接起电话,便会大声说:“瞧,我孙女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你们帮我替着。”然后再把电话拿近,与我聊天。你的声音带着一点炫耀的骄傲,于是我之后都算好时间,要在你打麻将时打电话给你才好。你会跟我聊十余分钟,家里的事,或是牌友们的事。后来你很开心的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我总是会赢钱”。
冬天的重庆阴冷潮湿,没有暖气,你的肺功能不好,呼吸不畅,连走路都很困难。
我想着要给你买一双雪地靴,暖暖的羊毛会让你暖和得多。我去各个商场流连,一双普通的雪地靴也要至少两三百美金,对于穷留学生如我,是一笔极大的花销。
终于在感恩节之时,我用打工的工资,为你买了一双灰色的雪地靴。售货员为我包装时不忘开口推销,“买两双有更好的折扣呢”。
我摇摇头,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是怎么也舍不得的。我抱着包装盒去邮局,感恩节时人们要寄各种礼物卡片给远方的亲友,队伍很长,排了很久。
终于到我,亚裔的工作人员问我寄往哪里,我说中国。她抬头看我,问我这么大的盒子里装着什么,我说是一双雪地靴。她有些惊讶,我讪讪的笑笑,说这是给我奶奶买的。
她惊讶的表情转化为了浓浓的笑意,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Thanksgiving Spirit(感恩节精神)。我付了邮资,开心又满足地离开。
你收到礼物后跟我视频,说穿着很暖,大小刚好。你还略带虚荣的说:“我穿这么好的鞋出门,又没人知道它的价值,它可跟那些人穿的几十元的假货不一样”。父亲在一旁帮腔,说咱家老太太是最潮的。
04.来不及陪你一阵
父亲经常陪你出去玩儿,每年总要走大小几个城市,周末也总会去周边的山山水水里游览一番。去年春节,父亲带你自驾游,一路从重庆开往西双版纳过冬。
那是我回国后可以在家里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你很想同我同行,我却已规划好去其他地方的行程,你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我别有压力,开开心心自自在在得去玩儿。你在西双版纳玩的很开心,不用穿臃肿的羽绒服,在含氧量极高的地区也能自在走动着,唯一的遗憾,也许是我没有在身边。
你从云南回来后,庆祝了人生的第七十个生日,没有很隆重的仪式,只有最亲的家人朋友相聚一堂。你喝了少许酒,儿孙满堂,自然笑逐颜开。我们轮番为你敬酒,说着祝福的话语,你一笑那表情,幸福又满足。
之后我去往北京工作。你偶尔给我打电话,说你关注着北京的天气预报和实事情况,嘱咐我北方的冬天很干燥,要多穿衣服,要在开暖气的房间里放一盆水。你以前总是会关注美国的新闻,如果报道枪击案或自然灾害,就会急着让我父亲询问我是否安好。现在你改注意起北京来,一点风吹草动也会为我担心许久。我工作顺利,在各个城市奔走出差,电话中与你聊天起,你说自己快要记不过来我到底在哪里。
05.我来不及,送你一场
后来你很少给我打电话,接电话时也说的甚少。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父亲为你购置了很昂贵的吸氧机,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吸氧气,说话也嫌累,有时长达一个月不出门。父亲很着急,不知如何照顾你才好,你摇摇头,说父母尚未活过五十呢,自己能到七十已属高寿了,了无遗憾了。这样的话更让父亲焦躁不已。
我在南京出差,项目细节繁杂,每日忙到深夜。此时接到你再次入院的消息,情况危急。彼时父亲也在外地出差,连夜驱车赶回,通宵行车十小时,用冰水浇头以保持清醒,直到赶到医院。你的各种指数每况愈下,又总在万分危急之时出现好转。父亲让我安心工作,若有任何问题会随时告知我。
你所患的病症是脑出血,第一次出血的死亡几率是百分之三十,你撑了过去,在医院卧床诊疗。两周后父亲告知我,你出现了第二次出血,死亡几率是百分之六十,医生已让家属做好最坏打算。而后你又挺了过来,而且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医生说你的情况是一个奇迹,而全家人也固执的相信着,既然奇迹已经出现,你是必然会好起来的。那时项目结束,我从公司辞职离开,深夜回到重庆,第二日便在医院见到了你。
我走进重症监护室时,远远看到病床上的你。你好像更矮了,更小了,消瘦如骨,闭着眼睛躺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身上连结着各种测量仪器与呼吸管道。我忍住眼泪走上前把你喊醒。你睁开眼看到是我,咧嘴笑了,各项仪器的指数一阵攀升,吓得我不知所措。护士说你看到我太激动,心跳和各种指数都明显增高,这样对你的恢复很不好。你声音很小,几乎说不出话,我握着你的手,这些仪器所显示的指数就是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后来你发生第三次脑出血,陷入重度昏迷,医生说你已无意识,建议家属放弃治疗。父亲在诊疗室外泪流不止,我在病床前陪着你。我握着你的手,然后看到你的心跳指数慢慢变高了一点。你知道我来了,虽然你无法睁眼,无法说话,无法拥抱,可是你依旧知道我来了。我趴在你床前,轻声说,“我在呢,你可以放心的走”。
你去世的第二天,我迷迷糊糊,从长楼梯上滚下来,全身青紫。蓦然地,我想起二十年前,你是如何抱着我滚下阶梯,我安然无恙,你便摔伤也无妨。我多想,此时此刻,你也安然无恙,纵使我全身摔伤又何妨。
可你终究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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