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钢笔

一支钢笔

贫穷是毒药。

一

药房沟有三十户人家，家家都很穷，王九一家是最穷的。

周五放学回家，王九一看见哥哥拿着一支新钢笔，便开始哭闹，不为别的，就为这兄弟之间的不公平，凭什么他可以拥有新钢笔，难道只是因为他读五年级而我读四年级？

王九一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

那是一支带吸管的钢笔，把钢笔头放到墨水里一抽就可以吸满，比王九一那个“橡胶肠子”的钢笔高级多了。

其实这支笔也就五块钱，五块钱听起来不多，但在药房沟算是不小的数字。拿王九一家来说，家里平时一分钱都没有，需要置办家当的时候，就必须先拿点东西卖了换钱。

每当遇到赶集的时候，药房沟的妇女们就会挎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拿到集市上卖掉，换点盐、醋、针线……如果要置办大点的家当，那就只能卖粮食，卖鸡，卖牛。

鸡蛋，大的三毛一个，小的两毛七八，甚至两毛四五。

这支昂贵的钢笔出现在王九一家里，就像一支凤凰轮落到了鸡圈里，特别扎眼。王九一一定要弄清楚这支钢笔的来历，在整个药房沟小学，这种钢笔不超过三个。

吃饭的时间到了，王九一噘着嘴一动不动。

“为啥不给我买？我也想要这样的钢笔。”王九一问妈妈。

妈妈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我不管，我也要，不然我就不吃饭！”王九一耍起了小脾气。

“赶紧吃，小心挨打！”妈妈也不打算哄他。

全家都吃完准备收碗了，王九一还在对着那碗面条发呆，他打算死战到底，不买钢笔就不吃饭。

“啪！”一巴掌打到了王九一头上。

终于可以找个借口大哭一场，他边哭边打滚，两只小腿在空中乱踢。这种方法其实还是很管用的，每次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下次去集上给你买。”妈妈说完这句话没多久，王九一狼吞虎咽的干完了那碗面条。

每次哥哥在山上摘了野果，或者抓了小刺猬之后，都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更别说有了一支新钢笔了。但奇怪的是，哥哥竟然把那支钢笔藏了起来，生怕别人知道他有新钢笔。

哥哥没有伤他的心，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第二天一大早，王九一就跑到厨房里，他看见装鸡蛋的篮子里只有三个鸡蛋，他想肯定是妈妈昨天忘了收鸡蛋了。于是他又跑到鸡圈里去看，那些老母鸡趴在茅草窝上，什么都看不见，他找了一根长棍子把鸡赶走，可是鸡窝里空空如也。

周一就有集，可是鸡还没有下够蛋，王九一知道买钢笔的事肯定又落空了。

妈妈答应过他很多个“下次”:下次带你去赶集，下次给你买气球，下次煮毛豆子给你吃……很多个下次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如果现在去找妈妈闹，肯定免不了一顿打。

王九一的妈妈早些年上过高中，虽然那时候上学“约等于”劳动，但也学了不少东西，算是个小小的知识分子。自从嫁到这个村子后，她学会了犁地，学会了养猪养牛养羊，学会了种庄稼不至于让一家人饿死。她勤劳善良，为人正直，从来没有撒过谎，在村里的口碑非常好。

王九一虽然很想要一支带吸管的钢笔，但他也知道妈妈的不易，三个鸡蛋最多卖一块钱，正好能买一袋盐，因为他刚刚在厨房看见盐袋子快空了。

二

终于到了周一，今天有集，是附近的劳动者们聚集在一起进行交易的日子。

王九一知道妈妈没钱，但到了妈妈承诺的时间，心里还是有一丝激动，万一妈妈从哪里搞到五块钱呢。

经过了一天复杂的心里斗争，王九一放学回家了。如果按照老套的电影情节安排，妈妈肯定是神通广大的搞到了钱，就算是借钱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失望。遗憾的是，这不是电影，是生活。

妈妈买了一袋盐和一团棉花，唯独没有那支钢笔。

“棉袄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你看你那里烂成啥了，棉花都快跑完了，我给你续点棉花。”妈妈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这个家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钢笔事件”。

王九一虽然心里很失望，但还是乖乖的脱了棉袄，他知道如果再提钢笔的事，大家肯定都不高兴，说不定讨来一顿好打。

“我妈给我哥买了一支钢笔，带吸管的，好看的很。”第二天王九一跟同学们吹嘘。在这个学校里，有这样的钢笔是值得吹嘘的，尽管哥哥将它藏了起来，没有带到学校。

不到一天时间，几乎和王九一要好的伙伴都知道了他哥哥有一支带吸管的钢笔。此时的王九一内心十分满足，现在他感觉不管他们兄弟俩谁拿那支钢笔都无所谓了。

“哥哥，你怎么不把新钢笔拿去学校啊？”王九一还是忍不住问。

“闭上你的嘴，不要整天说这个。”哥哥很生气。

夜幕降临，风吹过白杨树，发出奇怪的声音。王九一独自坐在大门口，看着远处巨大漆黑的山峦，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风从远处的山顶奔来，他赶紧跑回了家。

晚上没有作业，听妈妈讲故事，说是故事，其实都是些生活经验，或者千奇百怪的道听途说，但他们依然爱听。因为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听故事时就非常认真，妈妈每讲一句，王九一脑子里就会闪现出相对的画面。

那些故事基本上都有规律:1.有个穷人家，打柴或者打鱼为生，后来在山上或水里捡了宝物，变富裕了。2.地主欺负穷人，穷人用智慧打败了地主。3.有穷人在路上帮助了别人（多数情况下是乞丐），结果被帮助者不是凡人，于是穷人获得了超能力或者财富。

这种故事往往让王九一联想到自己，他觉得自己很穷，但他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勤劳的人，智慧的人。他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那时候他要买一屋子的玩具，一屋子的新衣服，一屋子的钢笔……

三

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有小伙伴时不时的问王九一钢笔的事。可见，一支带吸管的钢笔，对药房沟小学的学生们吸引力有多大。虽然同学们没见过那支钢笔，但经过王九一的描述，钢笔的形象已经印在伙伴们的脑海里了。

那是一个下雪的周五，天气异常寒冷，除了上学的孩子，路上基本看不到人。

王九一回到家，发现村里的马大婶正坐在火炉子边烤火，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僵硬。

王九一心想，马大婶来我家做什么呢，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只是在路上碰到过。

马大婶的儿子马宝也读五年级，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马大婶一家人对马宝特别宠爱。马大婶家里虽然穷，但马宝想要的东西，也一定会买给他。

马大婶看到王九一和哥哥进了门才开始说话:“那支钢笔是我给我们家马宝买的，不信你去问马老四，他那天跟我一块赶的集，我回来的时候还骑他家的骡子了呢！”

马大婶好像是在对王九一说话，又好像是在对哥哥，因为现在哥哥是钢笔的主人，但更像是在对妈妈说，因为她的眼睛在看着妈妈。不对，她是对在场的所有的人说的，因为她声音很大。

“我们家没有那样的钢笔。”妈妈红着脸说，她肯定是离火炉太近了，太热了。

“你们家王九一在学校说了，说他捡到了那支钢笔，和我们家马宝的一模一样。”马大婶看起来证据很充分。

“你们把钢笔还给人家。”妈妈说。

马大婶拿到钢笔，脸上露出殖民统治者般的骄傲，然后一溜烟跑了。

“你那个嘴就尖的很。”哥哥对王九一说。

“我没有说我捡到钢笔，我只是说妈妈给你买了钢笔。”王九一很委屈。

“不要说了！”王九一听到两个生气的声音，一个来自哥哥，一个来自妈妈，合二为一。

王九一感觉自己的失误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巨大损失，他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些什么。如果妈妈和哥哥告诉了他，那支钢笔是捡来的，他一定会保守秘密，不管怎样都不会将钢笔的事说出去。

四

王九一上五年级了，他如愿以偿的拥有了新钢笔。那是妈妈带他去买的，以前他的很多东西都是哥哥用剩下的。

有一天，哥哥抱回来一个大西瓜，王九一想要知道西瓜从哪来的，哥哥说:“你吃就是了。”王九一知道哥哥不信任他，他也不再多问，药房沟只有两户人家种西瓜，哥哥不说他也清楚。

王九一心里很难过，他想:妈妈为什么要撒谎，她在村子里是多么受人尊敬啊，捡的钢笔为什么要说买的呢？哥哥为什么要隐瞒我？全家人为什么都认为我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王九一心里憋屈，但他不怪任何人。

妈妈那么善良那么勤劳那么正直的的人都会撒谎，那村里那些叔叔婶婶大爷大妈大哥大嫂们，他们背后肯定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王九一不再相信村民们蜡黄的脸上露出的微笑，不再相信小伙伴们上天入地的吹嘘。

除非，鸡蛋一个能卖一块钱，一只鸡每天能下五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