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醒了,午间少有人来公园,他摸准了这个档儿偷偷地从窝棚溜到公共卫生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洗漱。老金回到窝棚,啃完一个昨天夜里捡回来的馒头后,发现距离黄昏尚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想打开收音机,在对外边世界的窥探中消磨掉这个下午,但他舍不得装在收音机里边的两节电池,它们与收音机一样来之不易,老金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电池。老金只好在毡布下边躺了下来,试图用睡眠来对抗等待。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视线仍是漆黑一片,闭与不闭都是一个样,老金还是在没有变化的黑暗里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老金用手掀开了毡布的一角,想通过外边的日头来判断现下的时刻,没有手机也没有钟表的老金只能通过太阳和光线的情况来给自己报时。窝棚周围种满了树,树上边驾着桥,树和桥挡住了老金的视线,使他看不到挂在天空的日头,于是老金只能透过树的枝叶去察看太阳射下来的光线。外边一片白亮,树上的叶片油油地反射着光亮,河面如同镜面,反射着耀眼的金黄色光线,刺得老金收回了目光。还早哩,老金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道。老金重又闭上了眼睛,但他发现自己没了睡意,等待使人焦急,焦急令人失眠。失眠的老金焦急地等待着黄昏的到来,他每过半晌就要用手去掀毡布,用眼睛去估摸时间的变化。他不知道总共掀了多少次毡布的下摆之后,终于等到了外边的光线变淡变弱。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公园,老金趴在毡布下边瞅准时机,趁前边的人走过去了,后边的人还没到他附近的间隙,快速地钻了出去。他的动作敏捷而熟练,像个常年在丛林里活动的猎人,谁也没发现他的陷阱。
老金在河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试着像周围的人那样,将上半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悠闲地眺望水面上的风景。但他没有成功,这样的模仿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觉得他们是他们,他们是这城市的主人,而他是老金,他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动作用在他身上就会感到别扭。老金跟自己闹着别扭,老孙适时来到了河边老金摆脱了这个别扭。
老孙老远就朝老金挥手打着招呼,老金,来啦!
老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心里感到了一阵短暂的解脱和自由。来了,老金回应着老孙,不自觉地哈了下腰,他意识到了这个动作,有些后悔,有些局促。
老孙没在意老金的动作,他兴奋地拿出小号对老金说,我昨个儿晚上把你的话又琢磨了一遍,发现真是句句都说到点儿上了。老金,你再好好听听,给我指点指点。
高昂激烈的小号声从泛着金光的黄铜喇叭口四处飘散,将水面上的夕晖染成了橘黄色。老金的眼睛注视着水面上的风景,耳朵却仔细地聆听着老孙的吹奏,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河面上的颜色是夕阳的光线还是小号的音色所致。
来往的路人匆匆而过,撇过头看了看老孙和他嘴边的黄铜乐器,没有人为他的小号驻足,只有老金默默地在一旁做着他的听众和老师。
老孙吹奏得很卖力,一首《东方红》结束,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肺部再次灌满新鲜的空气。
怎么样?老金,你看我今天吹得还行吧?老孙的呼吸刚刚平稳下来,急着等老金发表意见。
老金朝老孙竖起了大拇指,今天比昨天大有进步,就是在高音部分还得注意。
老孙嘿嘿地笑了两声,他向老金虚心地请教高音的吹奏技巧,老金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注意的要点,老孙很受用,按照老金的指点接着吹起了《东方红》。
老孙吹完了三遍《东方红》,夕阳在不知不觉间下了山。老孙非常感激老金,他把小号收进盒里,非常有诚意地对老金说,金老弟,得亏有你指导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要不嫌弃,咱哥俩上附近的餐馆去喝两盅。
老金听出了老孙的诚意。以客人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走进餐馆,坐在桌边使唤服务员甚至是老板娘为自己端茶倒水、点单上菜,这是老金所没有体验过的,他向来都是以被施舍的身份远远地站在门外接受来自里边善意的施舍。他意识到了这两种身份的天差地别,也想到了现在的处境,后者使他拒绝了老孙的好意。老孙不知道老金拒绝他的邀请的真实原因,只以为老金不好这一口,他没有勉强老金。老孙在回家前对老金摆摆手,咱哥俩来日方长。
第三天黄昏,老孙来了,这仿佛成了他俩之间一个没有约定好的约定,老金在河边等着老孙背着小号前来受着他的指点。老孙吹完几遍《东方红》之后,没有直接向老金挥手告别,而是从装小号的盒子旁边翻出一个塑料袋来,老金这才注意到老孙今天带了其他的东西。塑料袋很大,老金从里面掏出几个小塑料袋,一一打开,是两灌啤酒,一袋花生米,另两个袋子里装着卤菜,猪头肉和凉拌大杂烩。
老孙递给老金一罐啤酒。咱简陋点,老弟,你可不许推脱。
老金没有推脱,他接过老孙递过来的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这是多么久违而又纯粹的味道,这跟他从垃圾桶里翻到的、人家没有喝完的剩汁绝对不是一个味道!
老孙见了老金猴急的样子有些得意,他找到了报答老金的方式。他对老金说,来,咱哥俩干一个。
老金许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拘谨令他有些笨手笨脚,他跟老孙碰杯的时候使得力量过大,要不是灌口很小,里面的啤酒得洒出来一半。他喝一口酒就低下头吃菜,他很久没吃过这么新鲜而丰盛的食物了,吃相不免有些难看。
老孙看着老金吃菜的狼狈样子,心里有些诧异,但他绝对没有把指导自己如何吹好小号的恩师跟流浪汉乞丐一类联系到一块,他单纯地认为也许是老金家里困难的缘故。老孙放下了夹菜的筷子,推托说自己出门前吃过东西,让老金多吃点,自己喝几口啤酒就好。他决定明天再买只烤鸭带过来。
两人喝完了罐里的啤酒,老金吃完了装在塑料袋里的花生米和熟菜。老孙在向老金挥手告别前,随口问了老金一句,老弟你家住在哪边?
老金其实是想打探老金住处距这里的远近来估摸他在路上大概要花费的时间,他以为老金跟自己一样应该住在附近,不然谁大老远地跑这儿来遛弯!
老金听老孙问自己家住哪边,他的窝棚算得“家”吗?他有些失落,有些慌张,有些犹豫,他犹豫是该随口编个小区的名字来糊弄老孙,还是告诉老金真相。老金半晌没有答话,老孙期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逼迫着他尽快做出回答。
老金把心一横,转过身指着窝棚的方向说,就在那儿呢!
老孙顺着老金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房子和灯火,只有一团黑魆魆的树影。他哈哈笑了两声,说老金你可真会逗你老哥!你又不是公园管理员,咋住在里边呢!何况那里只有林子,没有房子你咋住?
老金却认真起来,我没开玩笑,林子里有个窝棚,是我自己搭起来的,我就住在里边。
老金认真的语气使老孙明白了这不是玩笑话,他愣了一下,但多年攒下的人生经验使他很快恢复常态,他笑嘻嘻地说,这个好啊,自在!
老孙拍了拍老金的肩膀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咱回见!
老金不知道老孙话里的“回见”是真是假,也许他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不再来接受他的指点,甚至还会为刚才与自己坐在一块喝酒吃菜而感到耻辱。
老金一头钻进了林子里的窝棚。老金很满足,今晚酒足饭饱,他不用在夜间出去觅食;老金很失落,他不知道老孙会怎么看自己。老金在满足和失落之间摇摆,借着微微的酒意,倒头便呼呼大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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