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老孙不再每天都到河边来与老金切磋音乐,他的老伴和儿女怕上了年纪的他在外边受凉挨冻,不准他天天出去在寒风里吹小号。他只能与他们妥协到一周出去一次,时间也从黄昏改到了温暖的午间。老金在阳光充沛的午后等着老孙,老孙吹小号,他吹唢呐。
一次老孙回去后,过了两周也没来河边,老金等得焦急。老孙目前的兴致很好,一周一次的见面切磋从不迟到从不缺席,现在却一连两周都不见他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迟迟不露面呢?老金想给老孙打个电话问问什么状况,可他既没有手机,也没有老孙的手机号,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姓孙的钢厂退休员工,是个小号的业余爱好者。
老金只能焦急地等待着老孙,他每天都在老地方等着老孙背着他的小号出现,他从阳光明媚的中午等到余晖收尽的傍晚,还是一无所获。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中午,天气有些阴沉,老金仍在河边等着老孙,一个年轻人走到了他面前。年轻人拎着一只大号编织袋,目光在老金山上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他手里的唢呐上。
老金被这年轻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即使他以前衣着破烂不堪的时候也没受到过这样的打量,何况他现在穿着老孙给他的衣服,看起来跟这公园里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只要他钻窝棚的时候没被人抓个现行,就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老金也用打量的目光回应着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面熟,总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年轻人率先开了口,您是金叔吧?
老金好奇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姓金的,他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回了年轻人一句,我是姓金。
年轻人继续说,我见了您的唢呐就猜您是跟我爸一块吹曲的金叔。
老金恍然大悟,眼前这张脸不就是吹小号的老孙往前倒退几十年的脸嘛!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他是老孙的儿子,他今天来这里八成是跟他说老孙为啥没来的事,老金屏住呼吸听他的下文。
金叔,我爸走了,下楼的时候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老孙儿子的声音有些悲凉。
走了……啥时候的事?老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就在一个月前。年轻人缓了缓情绪继续对老金说,我爸生前在家里经常提起您,他临走前嘱咐了我一些事。这里是一些我爸生前穿过的衣服,还有些吃的用的,您别嫌弃。
老孙突然离世的消息令老金感到非常的悲伤,老孙临死前还不念念不忘他的知音,这令老金非常感动。悲伤和感动交织在一起,令老金手足无措。老孙的儿子把手中的编织袋放在了老金的脚边就转身离开了,留下手足无措的老金在河边悲伤、感动。
老金把编织袋扛回了窝棚,他掀起毡布的一角,借着透进来的些微光亮拉开了编织袋的拉链,把里面的物件一样样地翻了出来,牙膏牙刷电池,面包饼干啤酒,还有毛衣棉大衣棉皮鞋。老金拉开一罐啤酒喝了几口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他将老孙的棉大衣披在身上,拿着唢呐钻出了窝棚。老金在两人曾经一起吹奏的河边,独自对着河面吹了整整一夜的唢呐。整整一夜,只有脆亮的唢呐声在河面上孤单地飘荡着,再没有与它作伴的小号声。俞伯牙和钟子期只剩下了一人。
老孙走了,再没人来听老金吹唢呐,老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认识老孙之前的样子,但至少有一点还是跟那时不同,老孙送了他一把唢呐,他偶尔在夜间会到老地方去吹上一会儿,老孙已不在,只有眼前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有时老金看着眼前的河水突然就会想起老孙和他的小号,还有那走了调的《东方红》。
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天气有些寒冷,老金穿着老孙的旧棉衣,在河边吹了一会儿唢呐,转身回窝棚的时候,忽听得水面“扑通”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寒夜听起来非常清晰,老金猜是什么东西掉进河里了。他把目光转向了大桥下面,只有从桥上落下去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听那声音,掉下去的东西应该不轻,是个大块头。老金盯着桥下的水面,过了小半晌,从水面浮出了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忽上忽下地动着。是个人!老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团黑黝黝的东西是人的头。老金没去细究那人落水的原因,是想不开从桥上跳下自寻短见的,还是不小心从栏杆上坠落下来,他都没去想。老金脱下身上的大衣和鞋子,纵身跳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像尖针一样扎着他的皮肤和骨髓。老金的水性很好,这是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的支撑点。他在夏夜游泳的时候,一个猛子能够扎到河心,他此刻想像那时一样,潜出很远再冒出头来换气,但是河水的温度和他身上的衣物阻止了他的野心,他刚跃入水下便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费力地向着落水点游去。河水在老金的身边流淌着,发出“哗哗”的声音,这是老金第一次听到这条河的声音,他一直以为这条河是沉默的,河水是宽厚深沉的,宽厚深沉的东西往往是寂静无声的,只有浅薄的小溪才会发出响亮的流水声。可现在老金听到了这宽厚之水的流淌,低沉沙哑,仿佛一个男人在偷偷地呜咽着,因为不想被别人听到而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老金在一片呜咽声中奋力地挥动着胳膊,他借着从桥洞溢出来的灯光去搜索那个浮动着的人头,被河水洇湿的头发反着光亮、紧紧地贴在脑袋上,几乎盖住了脸,只露出下边的嘴唇,老金看清了那是个年轻的女人。老金距女人越来越近了,老金没明白是流动着的河水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暗自庆幸着距离的不断缩近。老金对着女人说,闺女不要怕,把手给我。对方没有回答,仍是一颗黑黑的脑袋浮在河面忽上忽下。也许是这个年轻的女人一心求死不愿意受别人的搭救;也许是她被冰冷的流水给吓傻了,根本没听到老金的话;也许她听到了,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回应老金,人在懵圈的状态下什么也不知道。老金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女人的衣服,蓬松的羽绒服经水一泡根本使不上力,老金只好揽住她的腰。老金一个人担负着两个人的重量,他觉得下边的河水在拽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拉,他不愿意下去,他要上岸,他奋力地蹬着下面的水。老金揽着落水的女人在河心扑打着,河水钻进了他的鼻孔他的口腔,老金的嘴里鼻里充斥着河水的腥味。他突然发现河岸在很遥远的地方,他夏天在河里游泳的时候,从没觉得那岸是如此的遥不可及。这个发现令老金调整了前进的方向,他揽着怀里几乎要晕厥的女人游向距他们更近的桥墩,他准备先爬到桥基上,再等人来救援他们。流淌的河水不断地阻碍着老金的计划,正如它把女人从桥墩边送到老金身边一样,现在它正把老金和女人冲向远离桥墩的地方,仿佛那里是一个不许人靠近的禁地。老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要冲破河水的阻碍,泅向那个禁地。寒冷袭击着老金的每一寸皮肤,江上的冷风不断地吹在老金湿透的脸上头发上,老金不觉得冷,他只觉得累,他想要获得更多的力气。老金终于游到了桥墩的边缘,他看到了裸露在水面上的桥基,白色的水泥台平坦宽敞,老金对怀里的女人说,快,咱爬上去就没事了。怀里的女人仍然没有答话,老金不确定她究竟怎么样了。管他怎么样了,只要攀上那个水泥台,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了。老金用脚踩着水,两只胳膊抱着女人的腰,女人的整个头部从河面浮了出来,接着是肩膀和半截身子。冬天水位低,基台面的位置高,女人的头才刚齐到台面。老金竭力使她在水上露出更多的部分,使她能够得着台面,桥基四周遍布的青苔阻止着他们对桥基的侵犯。女人从台基边滑了下来,老金跟着呛了口水。老金把女人的两条腿骑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尽全力把她顶出了水面。“啪嗒!”女人像一团湿泥被老金奋力甩上了那片安全、被灯光投射着的基面上。啊,终于上去了!老金欣慰地想着。
老金把落水的女子送上桥基的面上,接下来就是他如何攀上去、爬到那女人的身边,上去了,他就安全了。老金把酸胀的胳膊伸出水面,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他的手还是够不着台面的边缘,他的手只能在台壁上摸索,试图抓挠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他抓到的只有一撮撮柔软滑腻的青苔。老金身体里剩余的力气支撑他与青苔、与河水做着最后的搏斗。翻涌的波浪拍打着老金的脑袋,和他渐渐沉下去的胳膊手掌。河水从鼻腔和口腔灌进了老金的身体,老金觉得这味道是如此的熟悉,他记得这味道,分明是多年前他在家乡的那条河里摸索水性时被迫咽进嘴里的味道,这味道是如此的难忘,是在他童年时候刻在记忆里的一道烙印。流淌的河水像个男人在偷偷的呜咽着,老金听到了河水的呜咽。这是什么河,为什么会呜咽呢?他小时候在那条流过金家庄的河里学泅水的时候,被水呛得咳嗽流眼泪,可他从没听到过河水呜咽,河水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柔滑,像母亲一样纵容着他包裹着他。那么现在将他紧紧包裹、令他快要窒息的河水是哪条河里的水呢?也许正是流过金家庄的那条,也许不是。老金糊涂了,视线也跟着一片黑。老金的耳畔忽然响起高昂响亮的乐声,老金的视线重见光明,老孙和他的小号出现在了光明里,老孙手里抓着金色的小号尽情地吹奏着,波浪跟着乐曲的节奏激动地翻滚着,整条河里流动着的水被染成了金灿灿的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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