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努力

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行

刘广瑞

我从小就不被老师看好：笨蛋、捣蛋、糊涂蛋、再加上试卷上的大鸭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在学校，我对各式各样的体罚习以为常：拽耳朵，揪头发，逼着站在讲台上低头做保证，“人、口、手”三个字各写一百遍，写不完不能吃饭-------“顽冥不化”这么深奥的词儿，我小小就洞悉其意。

我才不在乎他们恨铁不成钢的谆谆教诲呢！我就是“榆木疙瘩”，连“铁”也不是，怎么还能变成了“钢”？再说，我长大了，一不想当什么名家，二不想建什么伟业，我干嘛一定要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当然，每次考试，我都是军中“大将军"，稳坐“第一名”，不过，是要倒着数的。

我时常被老师告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就吹胡子瞪眼，胳臂粗的棍棒举得老高老高。我心想：咋呼谁呀？你怎么把棍棒举起来，还得怎么把棍棒放下来：他根本不敢打我，我是他的独生命根子。

上了初中，带语文的张老师是我的班主任，细瘦高个儿，走路一颠一颠的。他不像其他老师一样，一进门，就一脸的正经，说一声：同学们，你们好，而是说：孩子们，你们好！说完了，就久久望着我们，露出洁白的牙齿，红红的齿肉，眼睛眯眯的。

我见过很多老师都很严肃，师道尊严么，所以，老师一但生起气来比亲生老子要可怕的多，可是我没有见过班主任张老师是怎样发脾气的，于是我在他的背后喊“骆驼，骆驼”，他听了，回了头看看我，露出洁白的牙齿，红红的齿肉，眯眯的眼-----

期中考试罢，学习委员告诉我，班主任叫你。我甭问也知道叫我干什么，因为我的考试成绩太特殊，各科老师都“接见”了我。数学老师撕着嗓子对我说：“你吃屎了？小学的题都能算错了！”我心想，你敢当面屙吗？你敢屙，我就敢吃；英语老师狠狠地朝我背后踢了一脚，说：“你屁股上长刺了？没见你坐下来记一个单词儿！”我心想，我恨不得屁股长刺儿呢！长得长长的，你就不会一次一次踢我屁股了；物理老师说得很简单：“笨蛋，笨蛋，比猪还笨！”我心想，多少蛋我都吃过了，还差你一个蛋？现在轮到语文老师了，语文老师词儿多，我正想聆听呢！死猪还怕开水烫吗？

我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往往是听到雷一样的吼一声“进——来——”，然而这一次却非常。张老师见我来了，忙出来，依然眯着眼，说：“快进来，孩子！”我直被他拉到屋里，按在椅子上。这让我受宠若惊，果然笨笨像猪一样，果然屁股上像长了刺。“孩子，你这次考得是不好,可是你的作文写得多么好呀！你听听----”说着，他拿起我的作文就念起来：“------我的爸爸是个农民，他整日弯了腰在地里干活，锄地里拔草，竟跪在地上，我看了，就下决心，我要快快长大，我长大了，要让爸爸过上好日子，决不能再让他受苦受累-------”他念着，声音越来越低沉，眼里似乎亮晶晶的闪着光。他念完了，双手抚着我的肩说：“孩子，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你是我教过的第一个好学生！”

我长了这么大，从没有听过有人夸过我，包括我的父母亲，我第一次领会了“感动”这个词的意思.。

张老师接着又说：“孩子，要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可不容易，你想想该怎么做，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行！”

后来，张老师把我的作文拿到全班上念，并说：“孩子！你们都有一颗水晶般纯洁的心，千万别故意遮掩着，写作文，你们就把心里的话写下来就很好，就很叫人感动，你们要向他学习，他是一个好孩子，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行！”

平日，我在课堂上总是把脑袋压在桌子上，这一次，我升直了脖颈，头昂得高高的，我知道，全班五十多双眼睛都在我的身上汇聚成着一点。

再一次考试，我当然是外甥打灯笼，我的那一点荣耀也不过是夜里的莹火虫，只有豆大一点的光。数学老师发卷子的时候，对着我把卷子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我身上，似乎懒得连话也不想跟我说。我想，你想和我比懒呀，我懒得和你比，我连地上的纸旦儿都懒得捡!

物理老师把卷子往我脸前一放，连连摇头：“哎呀！不可救药！不可救药！”我想，我咋就不可救药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癌症也能治得好了，我又没得艾滋病，怎么就无药可救了？

然而，我被叫到张老师屋里时，依然看到的是一双眯眯的眼。“孩子，你真了不起！上一次你的成绩与上一名相差一百多分，可这一次，只相差了十几分了，你瞧，多大的进步呀！你知道吗，你的语文成绩在全班可是第一名。”末了，他还是重复了那句话：“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行！”

不过，在其他老师的眼里，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害群之马”。又一次考试前，物理老师把我悄悄地唤到他家里，用哭着的嗓音对我说：“这次你甭参加物理考试了吧！你就说病了，请个假，学校里要按学生平均分数发奖金的，只要你不考，我这年的奖金就保住了，求你了，行不行？”

我只当水桶总是往水井里掉的，可也有水井掉到水桶里的时候呀？我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把头帅帅地往后甩了个逗号，算是给了他一个伟大的赏赐!

这件事语文老师知道了，考物理那天，他拿了考卷到我家里来，说：“考试与农民收庄稼一样，误了一次考就是误一季的收成，你就在家里考完物理吧！”我爸妈要留他在家里吃了饭再走，我也很想他留下来,他却着意要走，临走，他对着我的爸妈说：“我的眼光不会错，你们养了一个好孩子！这孩子有出息，他能学好语文，就能学好其他各门课。你看吧！只要他努力，他一定行！”

我的爸妈从没有听人夸过他们的心肝宝贝，而张老师的话，竟使两人老泪纵横。张老师一出门，母亲就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抱了好久好久。突然间我的心灵受了很大的震动：我能学好语文，为啥就学不好其它课呢？我开始反省自己，就又想起来张老师的那句话：只要你努力，你一定行！------一定行！我一定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给父母，给张老师，也给我自己争一口气！

然而决心归决心，现实却是残酷得很，我是麻布片儿上绣花——底子太差了。一道道数学题就像立在我面前的一座座大山，尽管我使尽了力气往上攀，攀登得精疲力竭，可抬头看，离山顶还是老远老远。

我的邻居有一位王老师，刚退休，我叫他王大爷。假期里，我从家里担了满满一担红薯送到他家里，并说了我的请求。谁知王大爷听了，一个劲儿的说，行行行！行行行！乐得胡须都抖了，毫不掩饰教师好为人师表的本质特征。他就拿了课本从头给我讲起来，讲完了，见我还是摇着头，就从头再讲，直到我点了头，他才罢了。

上学后，每逢星期六，我还没回家，他就在我家候着。见我回来，不等我休息一下，就把我按在桌子上，给我讲呀讲，一边讲一边笑着对我母亲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再一次考试后，我又被数学老师叫去了。我站在门外喊一声“报告”，话音没落，就听到屋里炸一声雷“爬进来！”我刚刚爬进去，数学老师就把我的考卷摔在我头上：“你啥时候又长出一只手来？学会偷了!剽窃了!你说，你抄了谁的卷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人-----”我明白了数学老师发火的原因，他不相信，我会一下考得那么好。

我说：“老师!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正要去吃药，这么满嘴跑火车。我两只手都显得够多了，怎么还想着再长出一只手来!那卷子是我做的，一点儿都没窃！”他听了，满脸赤红，像喝醉了酒，说：“好好好，你没抄别人的，那我再考考你!”说着，拿过一张纸，噌噌地写出一道数学题，而且是一道较难的几何题。然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完了，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做好的，数学老师看得直发呆。

我慢声细语地对他说：“数学老师，你吃的盐多，不一定就吃得饭多；你过得桥多，可不一定就走得路多；你活得年头多，可不一定见识就多！”我走出他的家门，只觉像蹦了一个屁一样痛快。

第二天，张老师找了我，说：“数学老师后悔错怪了你，心里很难受，他求我，希望你原谅他这一次。他还说，他做了一辈子教师，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不称职。”

突然间，我想起了对着数学老师说过的话，我的鼻子就酸酸的，我也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个大混球，心里难受极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悔过，偷偷地给张老师打过水，扫过地；他病了，住了院，我在他的病房外整整候了几天几夜，直到他脱离了危险------

终于，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

临近高考，我拿了高考志愿书来找张老师，想让他参考我报什么学校合适。张老师没多考虑，指头就点了一所学校。我看了，吓得喘不过气了，那可是全省一流的大学啊！我行吗？张老师双手抚在我的肩上，拍拍说：“你能的，只有你努力，你一定行！”

我经历了没明没夜的高考冲刺，果然如愿以偿。张老师看了我的入学通知书，两眼眯成一条缝，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红红的齿肉，说-----我忙打断了他的话，说：“张老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句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以后，我从事了科研工作，我有过喜悦，有过犹豫与徘徊，但每至于此，我的耳际总能响起那句话：“只有你努力，你一定行！”-------

这位初中班主任叫张进，文化革命没结束就去了，至今四十余年了，可我总觉得他活着，他不过住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好人住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叫天堂。他还会看着他的学生，他总是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只有你努力，你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