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 雁子来过，又飞了回去，紫云英香过一季，又香一季，野孩子们随手插下的赶牛棍发出新枝，在风雪里挣扎，又在春风中摇曳。
快四岁的柳儿骑在牛背上，瘦小的身子随着牛的脚步有节奏地颠着，她痴迷的望着眼前轻悠悠飞舞的柳絮，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白柳花，飞呀飞……”她的声音，像夜晚草丛间的蛐蛐儿的歌声，又像两畔开满各色野花的溪里的水流，温顺清甜，干净柔美。
丁虎魁回过头来，朝自己的女儿笑笑，那张生硬横气的脸露出少有的温和。
上天夺走了 柳儿的很多东西，也赠给她很多东西。柳儿打小不爱说话，却喜欢唱歌，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总是哼着没人能听清的调子，大一些，她还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父亲的第一次拥抱就是歌带给柳儿的。
那天， 因为找不到锄头，丁虎魁房前屋后走了好几溜，又在柴房里，门后边，菜园里找了个变，正蹲在门口生闷气，却见六英扛了锄头不急不忙从猪栏里出来，他当即抡起了拳头，朝老婆冲了过去。
“大猪爱小猪，大猪抱小猪，爹爹爱柳儿，爹爹抱柳儿。“柳儿的歌声就在那时飘进丁虎魁的耳朵，像有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拳头，那个砖头一样的大拳头在六英头顶顿了一下，停住了。
这时柳儿低着头跑到了跟前，瘦小的脸，黄黄的发，惹人怜爱。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看躲闪的妈妈，又看看丁虎魁，嘴里还在唱着”爹爹……抱……柳儿……“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害怕，泪水很快汪满了大大的眼眶，然后歌声开始有了细细的颤抖，瘦瘦的身子往六英背后躲，最后只留几根细细的的指头抓住六英的裤腿。
丁虎奎的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很尖锐的痛，一时间又被什么东西充满，大拳头不知道怎么就松了开来。他蹲下来，朝这个自己不愿意多看，也不知道怎么长大到三岁的女儿伸出了双手。柳儿躲闪着，她想要那个怀抱，但丁虎奎朝她伸出手时，又害怕了。
六英急忙拉过柳儿，将她送到丈夫前面。
柳儿的身子真轻，像一片秋天的叶子，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他手里凋落。丁虎奎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使他抱紧柳儿，接着柳儿的调子唱着”爹爹抱柳儿。
在村里，丁虎奎是没人敢惹的横刀木，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稍有言语不对就会抡拳头干一架。
结婚这么多年，六英常常在他的拳头里以泪洗面，或者是面无表情，虽然六英从来不反抗，但是也几乎给不了他笑脸。可那天老婆的笑容真他妈好看，饭菜也真他妈香。
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吧，丁虎奎自己也说不清，他开始有点依恋柳儿的歌。吃完晚饭洗脚，柳儿的歌声像温热的熨斗，熨平他眉宇间的皱，熨掉满身的疲劳。
双抢插秧的时候，柳儿的声音从田埂上传来，他就会直起身子，呵呵的笑。寒冷的冬天，柳儿的声音像盆火，会烧得他心里暖洋洋的。在别人面前，他的拳头还是那么硬，但在柳儿面前，却怎么也握不起来。
现在，丁虎奎要去犁田了，他把柳儿从牛背上抱下来，看着柳儿像只雀子似的跑进旁边的紫云英种子田里，哼哼着开始摘那一朵朵的紫红色的小花。他满足地卷起裤腿，扶着犁，将牛赶下水田。
田里的紫云英泡在水中，叶子愈发的青绿，把一朵一朵的紫红色小花衬托得说不出的美。
丁虎奎一扬鞭子，“嘚——"铁犁钻进水田里，块块泥垡子抱着紫云英优雅的翻转着，发出哗哗的水声，柳儿的声音弱了下去。
中途，他偶尔习惯性的停下来，看看柳儿在干什么，然后继续扬起牛鞭子。
一丘田终于犁完了，田里变得水汪汪的，露着一些新翻的泥垡子和倔强的紫云英。
丁虎奎走进种子田，柳儿躺着睡着了，一大把紫红色的花放在胸口。他抱起柳儿，坐回到田埂上，将花在柳儿胸前放好。轻轻摇着柳儿，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哦呀……呀 哦呀……呀 嗯啦……
这几个叹词组成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在田野里飘荡着。柳儿就像一只小船，在这流水一样的绵绵不断的歌声中漂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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