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的一个晚上,迎春来我家,从坐到餐桌边开始,就听她喋喋不休,控诉自己的弟弟阿全。
迎春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30多年前,我们都在老家读小学,初夏时节,自习课上,我常和她溜出教室,跑到围墙外的麦田边,拿着手抄戏词本,咿咿呀呀学唱戏。
我们那是河南曲剧的发源地,村里有个戏班,迎春爸爸会拉曲胡,迎春天生是唱戏的料,人长得美,嗓音也亮。
她是长女,下面6个妹妹1个弟弟。
她家里有个菜园子,十三四岁的她,常去镇上赶集,摆摊卖菜,十分顾家。
初中毕业后,为帮爹妈,迎春一度辍学,在老家和县城之间,当起了菜贩子。
不久我跟随父母到县城读书,高中毕业后考到郑州读大学。
迎春后来辗转到邻村学校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到县曲剧团,唱了两年戏后,又去戏校进修,不久剧团倒闭,她到了县招待所工作。干了一年,迎春辞了职,来郑州打拼。
起先她跟着老乡,在桑园农药市场跑销售,后来自己租了间门面单干。
迎春精明和气,那些年生意好做,她站稳脚跟后,又把爹妈接到了郑州,帮她看仓库,未出嫁的俩妹妹和小阿全,也跟着来到郑州,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
那是2002年左右。
30出头的迎春忙着赚钱,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就只好单着。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郑州。生活轨迹不相同,不影响我和迎春依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没见过像迎春那样溺爱弟弟的姐。
整天逃学玩耍的阿全不读书了,迎春给他买了货车跑运输。
阿全在南阳出车祸,连人带车被扣,她来找我,托我找当地公安局的同学帮忙处理,死者家属提的赔偿,迎春全部拿出。
阿全出来后,迎春爹妈嫌跑车不安全,迎春让阿全把车卖掉,跟着她做生意。
迎春自己顾不上谈婚论嫁,却张罗着为贪玩的阿全说亲娶妻,说娶了亲成了家,就能拴住阿全的心。
阿全媳妇小翠,过门后接连生了仨女孩。
迎春爹妈让阿全的大女儿,改口叫迎春做妈妈,说等迎春老了好有个依靠。
迎春曾对我抱怨过,自己爹妈重男轻女,那意思摆明了不想她嫁人,希望她这棵摇钱树,一直栽在柳家。
我劝她想事情别这么偏激,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好的?
迎春说:“俺家重男轻女得很,只为儿子好,俺姊妹几个在爹妈眼里,终究是外人。以前俺大妹比阿全学习好,俺爹说地里活没人手,非要她退学。过年杀只鸡,两只鸡腿都归俺弟,闺女们吃鸡翅膀、啃鸡爪鸡脖,俺妈哄俺姊妹说,女孩子吃了鸡翅膀,手巧会做针线活。”
迎春家都盼着小翠生个儿子,给柳家传宗接代。
听迎春说,小翠连生仨闺女后,又先后怀了10次孕,每次找熟人做B超,一看是女孩,就流产做掉。
等小翠终于生了个男孩后,一家人又不满足,说一个男孩太孤单,要再生个弟弟作伴。
过了两年,小翠又生了一个男孩。不到40的阿全,成了5个娃的爹,光超生罚款,迎春说就陆续交了十几万。
迎春40多的时候,终于有心思考虑自己嫁人的事了,这时她60多岁的老爹,得了癌症。
迎春在省城医院找熟人,给她爹做了手术。
阿全在医院照顾病人时,迎春发现他恋上了一个,在洗脚城认识的同乡女子。
迎春在阿全车上装了监控,跟踪逃来逃去躲避她的阿全。
后来,迎春想方设法找到了那女的家。
女子丈夫,在煤窑打工,老实巴交,不敢管老婆,她婆婆在家带着俩孙子,对找上门的迎春说,她也管不了在外打工的媳妇。
有一次,阿全开车送那女的回老家,迎春跟踪他,夜里在登封走山路,差点把车开到悬崖下。
我劝迎春:“这种男女私情,你不能强管,你一个当姐的,半夜三更飙车追踪他们,不要命了吗。”
“我不管咋办!”迎春叹气,“小翠人贤惠,该死的阿全不珍惜,孩子们生病了,他也不管,在外面给那女人买车买房,一开始小翠想不开,寻死觅活,后来我劝她,孩儿们不能没娘,现在小翠想开了,可阿全被那女人迷住,又回家逼着小翠离婚。阿全这一家要是散摊了,那几个孩子,俺爹说都得我养活。当初非让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现如今,都成了我的累害了!”
我说:“阿全以前多腼腆,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你把阿全的财权掐断,他没钱,兴许洗脚妹就不缠他。”
迎春说:“晚了。阿全跟我这么多年,我的客户他都熟,他私下假借我名义,跟经销商借钱,被我发现,我对他们说,以后谁不经我同意,和阿全有财务往来,债务我不承担。可这个死东西,偷仓库里的货向外卖。如今他翅膀硬了,我财务管的再严,他歪好在市场上扒拉扒拉,一年也赚个一二十万。钱上我已经控制不住他了。你说咋办?”
迎春叹了一口气:“阿全现在让我彻底寒心了。俺爹手术后,不愿再看见他和小翠生气,就和俺妈带着俩小的,回老家住,眼不见心不烦。冬天老家没暖气,小侄感冒发烧,夜里俺爹骑摩托,带他去镇卫生院看,孩子病好了,俺爹受凉害了肺炎,年也没过就去世了。埋俺爹时,阿全当着俺叔伯族里人的面,痛哭流涕。俺妈逼着他发誓,和那女人一刀两断,领着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谁知道他在俺爹坟上刚保证完,扭脸回到郑州,俺小妹就给我说,看见阿全和那女的一起在街上吃饭。俺妹说,姐你也别管他了,他良心叫狗吃了,谁也救不了他。他对人家那女的恁痴情,怕是上辈子他害死她,欠人家命,这辈子人家找他来索命。”
迎春越说越离谱,像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说着车轱辘话。我听得是一团乱麻,又无从劝解。
忽然想到小时候,农家运输粮食粪肥时,拉的木制的架子车,车身担在一根钢制横梁上,两个轱辘分布在车身两侧,滚动前行,车轱辘上有个轴承,里面密布着很多小钢珠,通过相互间的磨合,使车轮能够滚动前行,阿全就像其中一颗滚珠,不知是生活的压力重负太大被挤了出来,还是家人间的空间界限太过模糊不清而疏漏脱落,让他出轨了。
忽然她电话响了,迎春接起,我收拾桌子去洗碗。
接完电话,迎春皱着眉头说要赶紧走,刚打电话的是老师,说阿全读高中的大女儿,也就是过继给迎春的那个,在宿舍玩手机,被宿管抓住,通知家长去学校处理。
迎春拎起包,匆匆出门,消失在冬夜的寒风里。
我在书房灯下寂静中,写着阿全一地鸡毛的故事,却不知该如何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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