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前两块石头是石碑,真正天然的石头是第三块。
我们先回开封。离开包公祠,往东走七里,就到了大名鼎鼎的大相国寺。进到大雄宝殿前,能看到一块极普通、极不起眼的石头,上面有填绿的一行小楷:艮岳遗石。是不是遗石姑且不论,但说艮岳的石头,一部分被金人搬到北京,剩下一些被宋高宗赵构搬回了杭州。如果哪天去颐和园,或是西湖,偶遇几块奇妙石头,可以多驻足一会,或许也是艮岳遗石。艮岳的石头还有另一用途,在开封保卫战中,那些由江南万里迢迢运来的、有如苏杭美女一般婀娜多姿的太湖石,被开封军民拆下来做了守城的武器。上面那块遗石,或许就在其中。
这些石头带出了今天的主角,赵佶。
中国的历代帝王中,赵佶大概算得上艺术素养最高的几个之一,且富于浪漫气质的帝王。对于苏东坡和柳永那样的文人来说,浪漫气质是一种灵魂的燃烧和开掘艺术至境的斧钺;而对于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来说,浪漫气质则很可能导引出令人瞠目的大荒唐来。
有人说,开封四面无山,若把京城东北隅增高,可多子多寿、皇图永固。赵佶信奉的是“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当即诏令天下献石垒山。当然,艺术家的赵佶并不缺乏审美目光,首先,造山的石头要用江南的太湖石,这种石头玲珑剔透,有如苏杭美女一般婀娜多姿;其次,光有山还成不了景,还得有奇花异卉来装点,这样,皇上用不着出汴京城,就可以受用如诗如梦的江南山水。
一个帝王却有很高的艺术素养,这是不幸的,不仅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民族和历史的不幸。厚德载物,历史上能承载文艺素养的君王,恐怕只有曹氏父子。其它人只能是中悲,大悲,超大悲,例如陈叔宝,杨广,李隆基,李存勖,李煜…赵佶无疑是个超大悲,他艺术家气质最好,下场却最凄惨。落差如此之大,放眼世界,无君出其右。
赵佶精于工笔画和书法,工笔画造诣炉火纯青,瘦金体更是自成一派。诗词方面可能不太擅长,被虏北地后,经常被金人贵族驱使写诗,想必除了屈辱,还有几分懊恼。作词方面,赵佶在被虏北去的路上苦凄凄地填了一首《眼儿媚》词,其中有“家山何处”的句子,这“家山”中的“山”想必也应包括艮岳的,因为他差不多以玩掉了一个国家为代价才成就了那样一堆好石头,自己却没来得及受用,想想也太亏了。
诗词书画,赵佶占了两绝,想必他是位有高追求的艺术家,虽说文人相轻,但如果遇到一骑绝尘的…偶像,那就不一样了,没错,他就是大文豪苏轼。苏东坡千古一人,诗词书画样样精绝,他的处世哲学,更是人间瑰宝!他赵佶怎能不爱?赵佶尤其喜爱苏轼的书画,在画学上,东坡尤擅墨竹(承自文同)、怪石、枯木,赵佶不但大肆收集,还把苏轼幼子苏过请入宫中品鉴一二。
把荒唐的赵佶和苏轼放一起讲,似有不妥,虽都是艺术家,完全不是一类人嘛。
赵佶三岁时,神宗驾崩,十岁的哥哥哲宗继位,哲宗和神宗比较像,都是短命的有为青年。次年,苏轼返京,赵佶三岁到十岁期间,和苏轼同住京城出入皇宫,遇见过也未可知。随着二十五岁的哲宗英年早逝,元符三年的向太后,做出了两项具有深远影响的决定,一是没有听信宰相章惇的建议,把艺术家的赵佶捧上了皇位;一是赦免了流放在海南、垂老濒死的大文豪苏东坡。把这两件事并列在一起,实在不是滋味,但作为当事人的向太后,却是出于相当真诚的动机,她或许希冀把一种清朗洒脱、带着激情和灵气的文化人格引入政治生活。
赵佶上台后,章惇即被辗转流放,死在距首都千里之外的睦州。但他对赵佶的评价却不幸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他的评价是:赵佶轻佻。
轻佻是什么意思呢?大抵是指不负责任、感情用事、缺乏政治头脑和深谋远虑吧。当然,这中间也应包括对文学艺术的过分痴迷。但赵宋是一个崇尚文化的王朝,这话章惇不好说,只能用“轻佻”一言以蔽之。章惇显然意识到,一个整天沉湎于艺术感觉和笔墨趣味的皇帝,对国家未必是幸事。
年轻赵佶是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在政坛的,他觉得王安石实行的那一套很有诱惑力,把天下的财富集中于中央政府和皇室,何乐而不为呢?他上台的第二年,改年号为“崇宁”。崇宁者,尊崇王安石的熙宁新法也。旗帜打出来了,很好!那么就着手改革吧。首先是废黜旧党起用新党。风流人物蔡京就是这时候脱颖而出的。有了蔡京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赵佶可省心多了,他乐得整天钻在深宫里,今天画一对鸳鸯,明天填一首新词,或心血来潮,出一个别致的题目:“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令汝窑的工匠们烧出一批上好瓷器供自己玩赏。在这些方面,他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至于改革的事,让蔡京去干吧。
蔡京的改革就是不择手段地敛财。敛财的目的,一是供皇上挥霍,二是让自己从中贪污。如果说赵佶的挥霍还带着某种艺术色彩的话,蔡京的贪污则完全是一种动物性的占有欲。光是一次征辽,数十万禁军的衣甲由他批给一个姓司马的成衣铺承包,从中拿的回扣就很可观。至于卖官衔、卖批文、卖人情、卖宫闱秘事之类就更不用说了。这样改革了四五年,“改”得蔡京家里的厨师有人只会切葱丝而不会包包子,半碗鹌鹑羹要宰杀数百只鹌鹑,一个蟹黄馒头价值一千三百余缗。皇上便宣布改革取得了洋洋大观的成果,又把年号改为“大观”,公开摆出了一副高消费的架势。因此,可以当之无愧地说,营造艮岳正是“崇宁改革”和“大观消费”的一项标志性工程。
艮岳修成,赵佶站在上面,却只见金兵潇潇洒洒地渡过黄河,直达开封城下。
黑云压城,胡气氤氲。当金兵逼近黄河时,北宋的御林军从开封出发前往守卫黄河渡桥。首都万人空巷,市民们以极大的热情欢送自己的将士出征。车辚辚、马萧萧,那景况当是相当悲壮的,但人们却惊骇地看到,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御林军竟然窝囊得爬不上马背;有的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却双手紧抱着马鞍不敢放开。这“悲壮”的一幕让热情的市民们实在惨不忍睹。
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军东路兵团抵达黄河,那些爬不上马背或双手抱着马鞍的宋军将士,刚刚望见金兵的旗帜便一哄而散。南岸的宋军相对勇敢些,他们在纵火烧毁渡桥后才一哄而散。在这里,历史不经意地玩了一出小小的恶作剧,因为北岸宋军溃散的地方,正是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发祥之地陈桥驿。赵匡胤当年定鼎宋室的系马槐尤在,如今却只能供女真军人挽缰小憩,盘马弯弓了。
元人郝经曾咏道:“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就是这块艮岳美石,把好端端的千里江山图,砸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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