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十点。
我表姐私戳了我的微信。她问我当初她送我的那批珠宝手串里面是不是有两个大玉佛。说我小姨，也就是她妈妈的同事要想要这个。如果我没有卖掉，就让我给她寄过去。起初，我没把这事当什么大事情。其实，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情。你看，我知道这两个玉佛没卖，也知道它们放在哪里，找出来一寄就完事了。但我没想到就这么两个小小的玉佛，会搅乱我一整晚的思绪。
当我在住宿里倒腾半天，最后终于确定我没把它们带到我目前住的地方时，我十分明了它们应该在家里。于是我在我爸妈的小群里，问了我爸。看到我爸说，他来找找。我匆匆扫了一眼消息，没放心上，毕竟前不久这种事找珠宝邮寄的事情也发生过一次。
等我忙完手里的事情，回头再看手机时，瞧见我爸给我发了条私信。我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了，我以为是他没找到那东西，又连忙给他发消息，说我把东西放在哪哪哪了。结果我爸给我发来这么一条消息：有，找到了，但不想给她。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以为他在同我开玩笑，在我组织语言回复的空档，我爸的消息又传了过来，大致意思是让我回复我表姐，说没找到。这下可好，竟是连说谎理由都给我找到了。我在这边思绪纷乱地不断删删减减想问为什么，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事情不是我心里设想的最糟糕的那样。等我思量再三，把编辑好的消息发过去。我爸回得很快，理由挺简单，嫌邮寄麻烦。我暗自好笑，填个单子，该有多麻烦，我家小区出门左拐50米不到就有一家韵达快递，平时上班提前个五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怎么能叫麻烦呢？我隐约觉得这事情的真实原因没那么简单。还没等我反驳回去，我爸粗暴生硬地甩过来一句话，就说被我卖了不行？我脑子里有根弦瞬间崩紧，我感觉事情的走向开始滑向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一边。怎么叫被我卖了？既然没卖，为什么不还给别人，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就不要。我思忖再三，斟酌着给出自己的看法，大体是小姨家一直对我们家很好之类的。
我的消息刚一发出去，对面的消息也来了，说是想把其中一个留给我，只寄一个过去。天知道，我当时都要崩溃了。爸，咱缺这一点东西吗？咱能不能不占这点小便宜？况且，那是咱们家亲戚啊。再说，你就算留给我了，我也绝对不会看它一眼。可能是看见我长时间没回消息，我爸那边的对话框不断在改变状态，像是在编辑语言，最终还是给我回了一句，算了你要邮寄就邮寄都寄走。中间也没个标点，我废了点劲才把这一句根据语义断开来。
事情解决了，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知道我爸是个什么人，只是我没想到他为了点小便宜会做到这个份上。
我爸小时候穷怕了，家里好几个弟兄，我爷爷又去得早，整个家全靠我奶奶撑着。一个女人要花多大气力才能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是我无法想象的。从我妈嘴里隐约可以窥见我爸当时受过的穷苦。听我妈说，我爸最喜欢的吃食是黄桃罐头。小时候穷，小孩子有的零嘴，我爸从没吃过，老大是家里唯一一个读书的，老小机灵讨人疼，我爸排在中间，估计总是被忽略的那个。我奶奶能力有限，几个孩子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敢妄想什么零嘴。好在我爸还有个疼他的婆婆，每每得闲，他就往婆婆家跑，婆婆家里的情况好点儿，时常给他留点吃的，有时候是半个白馍馍，有时候是一把炒米，最好的时候能有一罐糖水泡着的黄桃罐头。吃着黄桃罐头的时候可能是我爸那段灰头土脸不光亮的童年里唯一鲜明的色彩了。直到现在，每次逛超市，我爸总会在卖罐头的货架前停上那么几分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怪的是，当我知道他喜欢这个，想往购物车里添上一罐时，他总是摇摇头，表示拒绝，说是不健康，还浪费钱，反正我和我妈又不喜欢吃。一边说，一边把罐头从购物车里拿出来，小心地放回货架上，还仔仔细细地要把正面露出来，比摆货的阿姨都还要讲究。末了，走的时候还会回头看一眼。
我爸是在穷苦中长大的，按道理，像他这种知道穷苦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摆脱穷苦。若是能靠奉承领导几句就能得到升职的机会，旁人可能早就去做了，但我爸他不。任我妈怎么说他死板，不知道变通，他就是不改。一开始还会老老实实的听着，时间一长，听得烦了，就跑去房间自己呆着，任我妈在客厅像菩萨念经说个不停。
我爸老是跟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少求人办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我是崇拜我爸的，我觉得他是有骨气的，凡事不求人。尽管他有的时候喜欢占点小便宜，可从来没有触碰到道德的底线。你可以说他不是个大方的人，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坏人。小时候，我会觉得我爸真厉害，世界上没他做不了的事情，后来我慢慢长大，我明白世界上多得是他做不了的事情。可这并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我还是把他当成我钦佩的对象。所以这一次，让我觉得我心里为他构建的那个雕塑受到了冲击，而且摇摇欲坠。
我的思绪复杂到无以言表，我知道我爸是个什么人，我也确实是真的对他很失望。这几天我一直没在家族群里说话，因为我还处于失落中。直到今天，我蓦然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小姨家对我们家好，其实主要是对我和我妈好，对我爸，大多数是顺带。我没办法去磨灭这一层含义，正如我没办法去否定小姨家对我的爱。可归根到底，这些好，我爸从来都不是主要受体，就算是我以后反馈给我爸，里面夹杂的更多的是我的爱，而不是我小姨家的爱。
今天，我给我爸发了一条信息，我说天冷了，你注意保暖，一个人在家，要注意身体。我爸很快就回我了，他说，知道，不用我操心。终究，我还是原谅了这个爱占小便宜的男人，因为我明白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听见我心里的雕像碎掉的声音，也听见了我走向我爸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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