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搓着手找到楚幽幽的时候,是新年的第二天。
"幽幽啊,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怎么样都不合适,可是,下个月我儿子要结婚,新儿媳嫌这房子太小,又是郊区,一定要要求再买一套……可是你也知道……"
"顾姨,你不必说了,可以的话,再给我一天时间行吗?"楚幽幽穿上自己的大红鸭绒袄,把掖在毛衣里的白色毛线帽上的毛球取出来,对着顾姨笑了笑。
"当然可以,一周之内搬走就行。"顾姨仿佛是看透了她眼底的勉强,勾起嘴角拍拍她的肩膀。
当她穿着身灰色的雪地靴即将跨出出租屋的房门,她听见门后的顾姨真诚而温柔的声音:"丫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我发现你过年从来不回家,宁愿找各种借口在出租屋里窝着,要么就是坐好几站公车去陪我这个死了老伴十几年的老婆子……"
"顾姨……"她的打断并没有终结顾姨的话:"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孩子,人要往前看……"
她扭头:"谢谢您顾阿姨,新年快乐!"
顾姨在自己的绵袄上噌了噌手,从兜里掏出一打钱,惊得她接连摇手,顾姨见她拒绝,只好把钱硬塞到她手里:"给我女儿的……"
门外,原本繁华的街道上,陪伴她的是漫天的飞雪。
天上,时不时绽开的五颜六色的烟花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空空的树杈上挂着红灯笼,树干上缠着彩色的灯带,她所行之处,一个人也没有。
她踩着厚厚的积雪,用手紧了紧自己的围巾。
她看着周围一间间商店放下的卷闸门,忍不住想起顾姨的话:"你过年从来不回家……"
"家,她还有家吗?"
妈妈说,同样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她在快要冻死之前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衣角,她并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只是看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觉得他应该很暖和。
"叔叔,你带我回家吧……"
妈妈说继父是个很正直单纯的人,他们是你恩我爱的夫妻,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当年妈妈被卖到这里,委身与一个30岁还在吃手流鼻涕面色狰狞的傻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一段令她泪流满面甚至感到耻辱的经历,曾经留给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
她对这个女儿的态度总是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尽管她也很想问,很想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她那个所谓的爸爸,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或许是因为……
可是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她渐渐地连点好奇也没有了,她想,也许当年选择把她送进孤儿院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再见她。
这样想着,她缓缓的走到了路边因节年而产生的临时花店,庆幸花店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她买了一束绵纸包装小小巧巧的黄菊花,那个身材胖乎乎扎着低马尾戴着副黑框眼镜的花店店员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了她半天,她能理解,大过年去扫墓的毕竟少数,何况是大雪天。
冬天的墓地远远看上去,像一排排身穿军装严阵以待的士兵。
她一点一点的拭去墓碑顶部和台面上的积雪,把那束菊花轻轻的放在台面上。
"想不到这万家灯火团圆的时节,我除了你这儿,竟然无处可去。"她有些心酸的想。
人一旦尝过拥有的滋味,当再次失去,那种锥心剌骨的疼痛,又怎是简简单单一个苦字就可以言说?
"你陪我一会儿吧,晓峰哥……"
她点了一柱香,看着浅灰色的细细的烟雾缓缓上升,对着冰冷的墓碑自言自语道。
其实她可以理解妈妈为什么对身为军人的继父有好感,他一定和她的晓峰哥一样是一个正直善良有爱心的人,虽然妈妈说过,她是个很现实的人,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她知道这个人能让她不饿肚子。
说直白点儿,继父的兵龄很长,又是营长,有一个月几十块的津贴,那个时候钱很值钱,一块钱可以吃一顿大餐了。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晓峰哥的时候,当时是大夏天孤儿院一群小孩,争着抢着要西瓜吃,她一声不响的站在旁边,直到所有人都分完了,远远看热闹的她正准备悄悄离开,一回头一个倒瓜子脸,皮肤黝黑,笑起来的时候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口白牙明媚的闪光的男生曲着一条腿蹲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几乎眼对着眼,手里拿着一块西瓜:"小妹妹,你要吃吗?"
她怯怯的语气里含着浓重的鼻音,小小的眼睛里强忍住惊恐的泪:"不,不,不……"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无趣走开,而是轻轻的说:"太凉了,你感冒了是吧,等一下哈……"
不多会他拿着个小碟捧了一小碗热水端过来,温柔的说:"你喝这个好了,小口喝,有点烫……"
她一直都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她在孤儿院那么久以来除了老师之外,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她在两旁都有杨树的绿荫下再次见到他,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感冒有没有好点?"
那天孤儿院上手工课,一个红纸叠成的灯笼大家都叠出来了,只有她没有在规定时间折出,她一直都记得他在老师来之前把自己折的递给了她。
他好像知道她是个大路痴,会在她一个人偷偷遛出来想买面包的时候,隔着一丈远跟了她三条街。
她记得那一天他穿着一套建筑工人式的灰布衣服,身上还沾了些白灰,在她专注的坐在马路伢子上看车水马龙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你鞋带开了……"
她没有因为踩鞋带而被绊倒,是被他吓倒的,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他笑了她半天……
她后来问过他:"为什么总喜欢来孤儿院?"
他笑的脸瞬间变得有些严肃:"我爸,不对,准确来说是我养父,是这儿的老院长,对这儿有很深的感情,我自己又是军人,本来就有乐于助人的情结,毕竟,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们嘛……"他的表情有些得意。
他说的很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想哭,觉得自己被无尽的失落逐渐吞没,直至暗无天日。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她的妈妈,那个扎着高高发髻化着大浓妆手脖上总戴着五颜六色手镯的女人,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对她说:"既然长大了,就没必要再见面了,事实证明,即使你没有妈妈,不是也过得很好嘛……"
她哒哒哒穿着高跟鞋一去不回的样子,在多少个天黑天明里化作一个影子,一个她无论如何拼尽全力去抓紧,都无法触碰的影子。
她总这么安慰自己,反正她本就一无所有,又何必眷恋呢?
她记得他要走的那天,曾经一切如常般来孤儿院跟她道别,上去就把一顶绿色的军帽扣在她头上,笑呵呵的说:"小幽幽啊,哥哥有任务,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来看你,你要乖乖的……"
他走的时候还是倒着走,不管她提醒几次,被撞几遍都没用,后来,她总担心他会因此撞到炮弹上。
果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拔掉床头的充电器放在行李箱里,拿起床上的手机放在随身白色的背包里,拉着行李箱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顾姨的呼喊声:"等一下!"
她回头。
"之前看你一直放在枕头边上,应该是很珍视的东西吧,别忙忙叨叨的忘了……"
她道了谢,从顾姨手里接过帽子,捏在手里,刚走了两步,就在一暼眼之间,傻傻的愣在原地,红了眼眶。
军帽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内里,绣着两行红色的字:"谢谢你给我一场梦,可惜我是不能做梦的人……"
她记得文字结尾处的那盏小灯笼,就是他送她的那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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