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我就对奶奶那“另类”的脚格外关注,因为家中成员没有谁的脚长成她那样,除了大脚趾与常人无异外,其余的四个脚趾都如俯首的臣子紧紧贴附于脚背,小脚趾已经贴到了脚中心的位置。正因为脚的特别,她走起路来也与常人不同,总像踩了高跷般不稳。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解开一层层用白布裹着的脚,拿出一套修脚的工具,用长长的刀子一点点的去除脚趾及脚跟的茧。我好奇的问为什么她的脚长成那样,她慢慢的告诉我,她们那个年代,女孩子长到四五岁家里大人就开始要求她们缠足,如等年纪长大脚骨长硬,关节韧带活动性消失之后再裹,不但很难裹小,裹的时候受苦也愈大,到了七八岁还能裹好,十岁以后裹起来就很困难了。缠脚的时候让女孩子坐在矮凳子上,将脚放入盛热水在脚盆里洗干净,乘着脚尚温热,将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尽量朝脚心拗扭,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让皮肤收敛,也可以防霉菌感染,再用布包裹,裹好以后用针线缝合固定,两脚裹起来以后,往往会觉得脚掌发热,然后一次一次慢慢加紧,让足部肌肤受到的压力一次比一次紧些,在这期间把脚趾勒弯使脚向下略卷。裹脚头的时候最痛苦,裹脚布缠到最紧,整个力量又特别着力在小趾跟的部位,往往因为血液循环不良,造成小趾跟部也就是外把骨的位置压疮溃烂,缠好以后两只脚可能痛得半天不能走路,要勉强挣扎着,才能用脚后跟垫着走,走一步痛一下。坐下时候更是一阵阵抽痛,睡觉时也会又涨又痛,如果脚上溃烂化脓了,涨得更难受,有时得把脚跟搁在床栏上压着神经发麻才好受一点,如果天气热痛得更厉害。痛得轻时睡了觉,两脚还痛得抽痉,或一夜疼醒无数次。解开裹布,往往溃烂的部位和裹布紧紧粘着,勉强撕下来,便是一片血肉模糊,整个过程得用六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要强忍痛苦挨到脚趾头都抄到脚内侧边,脚内缘能摸到脚趾头,等这个时候才算大功告成。
相对于裹脚的过程的痛苦漫长,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裹脚这样让人痛不欲生,为何家长们还要免其难而为之呢?奶奶却说这是他们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经历的过程,如果不缠足就有嫁不出去的风险,因为“三寸金莲”是当时衡量未婚女性美的重要标准。
我不能理解奶奶年幼时经历的痛苦,不过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奶奶用一双小脚忙碌着的一生。
听姑姑讲有几年闹饥荒,村里几乎都没有吃的。爷爷外出务工,奶奶便带着爸爸和姑姑乞讨,即使要到了吃食,奶奶把更多的留给了爸爸和姑姑,刚开始的几天都还有力气跑,过了几日,姑姑和爸爸已经跑不动了。临近的村庄已经跑遍了,奶奶便决定去趟娘家,看看能不能接济点粮食回来,她准备了足够的水便早早出发了,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她硬是一步一步的走了二十多公里,一双脚磨出了血泡,幸亏舅爷爷家还有余粮,幸亏是舅爷爷找人把奶奶送了回来,不然她还会再去借粮,不然那小脚估计要磨出脚骨来。
生活渐渐好转,奶奶的背却慢慢的驼了,她走起路来越来越不稳,为了奶奶的安全,爸爸专门给奶奶买了一根拐杖,从此以后拐杖就成了奶奶的第三只脚,她行走起来似乎比之前稳健了。
她依旧忙碌着,每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先用白色的布把自己的脚一层层的裹好,一直缠到脚踝的位置,连带着上面腈纶的裤子束在脚边,宛如现在的修道士一般。她踏着小脚,不紧不慢把庭院打扫一遍,从庭院的那头走到那头,不论是春日清晨杂草的清除,夏日花枝的修剪,还是秋天落叶归集后的再利用,冬日残雪的去除,只要奶奶在家从未例外,把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在一年四季的轮回中,奶奶渐渐上了年纪,家里没有一个人不劝她多歇着,她口头上答应着,每日却照例忙碌着。
然而在初冬的一个早晨,奶奶忙碌的声音在刚站起的那一刻停止了,她摔倒了……医生赶过来判定奶奶得了中风,可能以后都不能下床走路了。为了缓和奶奶的情绪,我们都对其隐瞒了病因,告诉她要多休息。第二天的早晨她又试着下床,爸妈最后只得将实情告诉她,她要求爸妈扶她下去走走,她试着挣脱爸妈的手,但那双脚却始终使不上劲,我看到奶奶眼神里的光突然消失了……看着奶奶婆娑的背影,我的泪流了下来,我明白那双小脚对她多么重要。
在以后的日子里,奶奶渐渐地接受了现实,她不再早起,说话也渐渐口齿不清,但我会每天帮她洗脚,学着她的样子修去脚部的残茧。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那双陪伴她一生的小脚长久的休息了……
在一次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与奶奶曾经生活的温馨画面,又听到了那双小脚忙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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