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奶奶

朋友给我看了她收藏的一双鞋子的照片，是她奶奶压箱底的鞋子，尖尖地 小小的，黑色的灯芯绒鞋面绣着精美细致的花朵，一团暖暖地粉搭着绿色叶子，隔着遥远时光，依然有残缺柔弱地美，一份沉沉地漫过时光的忧伤。

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位身材瘦弱，碎步轻移，发髻上的步摇盈盈摇曳的小脚奶奶的身影。是邻居高奶奶。记忆中高奶奶常年一身青蓝布衣，夏天薄的，冬天厚的，裤脚口紧紧扎起，即便是酷热夏天，依然缠着密实的裹脚布，穿着一双尖尖地三寸绣花鞋。拘谨地在她的锅房，小院，菜园子里忙碌。

高奶奶是我记忆中唯一缠脚的人。队里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奶奶都不是小脚。在山丘乡野，有一双被长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脚的人，注定是走不远的。从我有记忆起，见她每天都在低矮的三间草屋走进走出，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那一方院子之中，院子里有一口井，洗洗涮涮也在其间，日子琐碎而漫长，高奶奶安然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我想高奶奶是寂寞的。她说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回娘家了，虽然父母已过世，她还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路途遥远，不通车，很多年没有看过他们了。他的兄弟也稀少来，大两岁的姐姐也是小脚。高爹曾经拉着小板车送她回过几次娘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娘家成了高奶奶一个不可企及的念想。即使娘家有红白喜事捎来口信，也是高爹或是她的儿子们去。她的一双小脚哪里承受得了漫长的山路啊。我妈问过高奶奶怎么嫁这么远，她说早年修水库移民到这里的。那时各地都修水库，我家也是因祖屋修水库移民到胜利大队的。不过比高奶奶家晚了很多年。

我喜欢去高奶奶家院子里玩，特别在红薯收获的那段季节，高奶奶会晒很多很多的红薯干。我带领着庄上六七个孩子趁着高奶奶去菜园子的空隙溜进她的院子大吃特吃。高奶奶一回来，一溜都跑了，高奶奶颠着小脚在后面只能望着我们叹气，她说话声音很轻，呵斥我们，听着也是和风细雨。与不缠脚的姚奶奶相比差的实在太远，记得我们一帮孩子有次去偷姚奶奶家的桃子，被姚奶奶拿着竹竿撵了老远，还不停地骂我们是一群小土匪，吓得我们从此不敢靠近姚奶奶家桃树。两位奶奶年纪相仿，六十不到，风格迥异，高奶奶纤步细弱，三尺灶台，一方小院，蹒跚其间。姚奶奶挑水煮饭，大忙时节也会田间地头帮忙，毫不拘谨，从不曾因一双脚而受到任何禁锢。

有一天去玩，高奶奶让我帮她抬一桶水去菜园子，实在忍不住问高奶奶为啥要缠小脚，看着她摇摇摆摆地走路，生起莫名地担心，怕她摔倒。高奶奶却笑了，说她小时候其实可以不缠脚的，她奶奶坚持让她裹脚。刚开始裹脚天天哭，可她奶奶说不裹小脚长大了嫁不掉。哎，这是多么让人忧伤的理由啊。我开始对她的小脚有了无比的好奇。

那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分，我和高奶奶坐在小院里，看着她一层又一层地拆开裹脚布，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落院中，半明半暗的光影在无声无息地流动，有一些光落在高奶奶灰白的发髻上，银步摇忽闪不止。院子里温热、 寂静，只有高奶奶双手轻柔地绕动。裹脚布即将完全散开，高奶奶却让我走开。她已经催我几次了，直到最后她显出怒意。高奶奶从不让我们这帮孩子看她不缠裹脚布的小脚。我极不情愿地朝外走去，高奶奶转而细声地嘱咐让我把院门关好。我当然没有把门关实，我的目光挤过门缝，正好可以看见高奶奶的脚。

当我看到高奶奶完全不缠布的脚那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好奇心，那已经完全畸形的脚趾嵌进脚掌里，哪还有脚的形状？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中奔涌而出的一阵阵颤栗。转身跑开了，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为什么流泪呢？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突如其来的震撼击碎了心底美好的好奇心吧？

秋天我开始上小学了，再没想过看高奶奶的小脚，每次远远地看她挎着竹篮碎步轻摇地走向菜园子，想着长年累月被白布紧紧包裹的一双小脚，盛放在那尖尖地不过三寸的鞋子里，有谁知道里面隐藏了多少的眼泪和疼痛？

齐帆齐商学院12期28天写作特训营（1）1540字，累计154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