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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北岛(下篇)

解读北岛(下篇)

作者: 诗之源 | 来源:发表于2017-11-27 21:45 被阅读262次

    解读北岛(下篇)

    1989年之后

      

      1985年,北岛第一次短暂地走出国门,参加进了日益衰落的世界诗歌秩序之中。1986年在国内出版诗集和小说集,其后就是诗集的再版和多次重印。在各种各样“虎头蛇尾”的新诗选集中,都以北岛刚硬的一捆诗打头,后边是一些如同删节号似的诗人及诗作。更早一些,“打倒北岛”的口号就喊出来了,中国新诗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否有质的飞跃还待考。1989年,他又出国了,这一次是“流亡”。我查了字典,“流亡”的意思是“因灾害或政治上的原因而被迫离开家乡或祖国”。--细抠每一个字眼,我感到相当困惑……关于“流亡”状态,布罗茨基在《我们称为“流亡”的状态,或浮起的橡实》里这样说:“首先是一个语言事件:他被推离了母语,他又向他的母语退却。开始,母语可以说是他的剑,然后却变成了他的盾牌、他的密封舱。他在流亡中与语言之间那种隐私的、亲密的关系,变成了命运。”而北岛表述过意同句异的见解:“(流亡中)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这种“句异”实堪玩味,布氏的表述是西方化的,是带有太多缀饰的学院派(虽然他也不是学院出身)风格的,而北岛只用了一句极简单的比喻。这种对比有必要引而深之:布氏的散论文集《文明的孩子》思考诗和诗人的使命,解读俄国与西方的大诗人及其诗作,谈论书籍和阅读的命运,当然,也谈到了作者自身的遭遇。它将作者“塑造”成一个理性的西方知识分子的形象;而北岛的散文集《蓝房子》中谈论的最大的诗人是帕斯、特朗斯特罗姆和“垮掉二帅”金斯堡和施耐德--这些也不算小--其他都是吃喝拉撒之徒,提起来叫人汗颜。但是,更重要的是,北岛文中谈的都是这些诗人与自己交往中的生活琐事,论及诗作,不过寥寥几句东方禅宗式的点到为止,任由读者自行领悟 。而作者呢,则全是上英文课、开二手车、玩老虎机、上健身房等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微言大义的鸡毛事件。北岛似乎成了一个老于世故思想钝化的中国旧派知识分子了。对比布氏与北岛,难免叫人大跌眼镜:两人的学识和格局好像相差一个“筋斗云”,的的确确的“等而下”。难怪国内的读者瞠目结舌:“这,就是我们的大师吗?!”

      “八九至九五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国十五家”,在《蓝房子*搬家记》中北岛写道。而他所从事的“职业”,无非就是,我们再引用布氏的话:“大学教师、讲师、小杂志的编辑或撰稿人--这些都是流亡作家现今最常见的职业。”这职业所获得的收入,布氏刻薄地发挥道:“远远超过了那些从事卑贱工作的人们(打工者或一般的流亡者)。这么说,我们这位老兄是有些不道德的,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北岛正是如此。当然,布氏也在自责,于是才有了下面的这一句:“如果说流亡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便是它能教给人谦卑。要用人类的无穷来丈量你自己……应该道出这种无穷,而不应道出你的妒忌或雄心。”北岛虽然不喜欢布氏,但他或许会对这几句心有戚戚。当然,北岛以自己的方式“道”出了同样的意思--《蓝房子》是一部典型的东方式的散文集,它关注微末之物,见微而知著,感悟而非精确地剖析世态人生,它有智者的诙谐(之于北岛是难以想象的),也有流亡者的苦涩。在谋篇布局上,它带有叙述性文体少见的讲究,细节的刻画极为传神,言简意赅,人物的动作和神态历历在目,风景描写带有北岛诗歌惯有的阴冷和讲究。无疑地,如果不苛求宏大意义,《蓝房子》绝对是一部散文精品。最重要的是,它的精神内核不是“妒忌和雄心”,恰恰就是“谦卑”!

      流亡的北岛在香港和台湾出版了多部诗歌:《在天涯》(1993年),《午夜歌手》(诗选,1972-1994年),《零度以上的风景》(1993-1996年),《开锁》(1996-1998年)以及散文集《蓝房子》(1998年)。我有幸看到了一部分。有理由认为,在1986年《北岛诗选》出版之后,1989年流亡之前,北岛应当还写过诗作,而且有可能就收在《在天涯》或《午夜歌手》之中,但是甄别恐不容易,也无必要吧。所以《下篇:1989之后》其实包含着一部分国内的诗作,但我笼统地称之为“北岛的后期(流亡期)诗作”。我们且看看流亡诗人北岛寄身其间的“世界诗坛”,在为《蓝房子》所作的序中,李陀先生精当地概括道:“诗被从艺术金字塔的顶尖上拽下来,变成了当代文化景观中的行吟乞丐……”总之,诗走向了末路。北岛其实认识到了,在《朗诵记》中,他准确地阐述了自己早期的黄钟大吕式的诗风的成因及其时和现在的诗歌境遇:“那是由于时间差--意识型态解体和商业化浪潮到来前的空白。诗人戴错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我们还险些以为那真是自己一呢。……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这是难能可贵的自我省察,必须要说的是,北岛面对这样的窘境没有如早年的悲愤和怒火(当然,他也过了愤青的年纪了),而是颇有点达观地表示认命:“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细读《蓝房子》,北岛后期诗作的三个主要特征或曰艺术追求会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一、对宏大叙述的彻底背反。《帕斯》中有这样一段可资佐证:“我找来帕斯的诗集,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失望。在我看来,是他追求宏大叙述的野心毁了那隐秘的激情,这在被称为现代文学经典的《太阳石》等长诗中尤其明显。”二、于是,他刻意使诗作“小”下去。《盖瑞*施耐德》也有佐证:“亚文化群深深地植根于四万年的人类历史中……他以重新命名的方式抹掉政治的疆界,让人们看到本土的面貌,看到山河草木的暗示。”最后一句至关重要,北岛的诗在“隐喻”的层面上进一步深了下去,他要展示人类行为的“暗示”而不是其本身。诗人席亚兵认为北岛的后期诗作走入了禅宗苦禅一路,我认为颇有见地。三、彻底抛开政治,走向纯诗。我们知道,流亡的北岛在人们眼里起码有两个“政治”,即“文革”和“六四”,这些大的“风暴”完全可以成为他的新的写作内容,但是北岛拒绝了。《女儿》中也有佐证(真是巧了):“我们那代人就被伟大志向弄疯了,扭曲变态,无平常心,有暴力倾向,别说救国救民,自救都谈不上。人总是自以为经历的风暴是唯一的,且自诩为风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东摇西晃。这成了我们的文化传统。”在访谈中,北岛说得更为明白:“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简直有点幡然悔悟、回头是岸、大义觉迷今是而昨非的味道。--显然,北岛希望(也确实应当)在这三个特征的思想基础之上解读他的后期诗作。

      然而,没有这么简单。北岛前期诗作的辉煌已将人们的期望值吊得极高,人们已很难接受一个暗弱、喑哑和谦卑的北岛。要求北岛再度振聋发聩也许有点勉为其难,但是,要求他在大体同一的水平面上延续其固有的辉煌也许并不为过。面对他现在的“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北岛访谈》)的海外诗作,人们的失望完全可以理解。北岛无疑想追求突破,但是他被要求在人们的阅读心理定势之中突破,否则不予认可。还有,中国诗坛其实依然想“走向世界”,于是面对一个“从世界走来”的北岛,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处于须弥山顶,拥有恒河沙数的神通,成为最具普遍意义的“大师”了。可是看到北岛居然有着“人之子”的一切特征,不由得倨傲之心直冲囟门。有论者贬之为“老年写作”,似乎是想说“枯竭和干涩”吧,这一类诗是有的,且数量不少,我将之比喻成风干橘子皮,有药味但无美感。当然,把“老年”和“写作”搭配是一种不伦不类的批评趣味和标准。就我现在而言,北岛的后期诗作都能看懂,平心而论,我更喜欢前期作品,但后期也有叫我赞叹之处。在具体分析诗作之前,我想将北岛后期作品的第四个特征讲出来:它们依然是想象力的产物,它有说不清的力量和让人晕眩的意味,它是意象的象征的更是超现实的,个人绝境般的孤独体验很难让一般人认同。形式上更加紧凑和洗练,更为冷峭、阴暗和孤苦,它将前期诗作中情绪化的东西(比如戾气)扫除得干干净净--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北岛认同了卡夫卡的观点:“喧嚣是青春的伴随现象,是生命力的充溢,但与艺术无关,相反会损坏艺术。艺术需要严格的冷静和精确的明朗。”北岛的“阴冷”并不与卡夫卡所说的“明朗”相对。值得注意的是,正是这第四个特征,让他的诗在国内引起哗然反对。众所周知,国内现时的诗歌流行松驰的节奏,依赖叙述性的舒展,雍容情调就像魏晋风度一样被所有诗人认为是一种优雅品质。而北岛则反其道而行之,形式和节奏上苦行僧式的自我约束在国内诗歌看来如同寒门下品。   

      2003年,国内南海出版了《北岛诗歌集》。集中第三辑以后,收录的就是北岛的海外诗作。为了避免被这些诗打懵,有必要重读第二辑的最后一首即写于1986年的长诗《白日梦》(集中的第一、二辑见于1986年国内版的《北岛诗选》)。宽容一些讲,我认为这首长诗中还是有一些漂亮的句子的,比如,“如同一颗琥珀爆炸之后/飞出的沉睡千年的小虫”;“心如夏夜里抽搐的水泵”;“我注定要坐在岸边/在一张白纸上/期待着老年斑似的词”;“白鹤展开一张飘动的白纸”;“我的水龙头我的积怨”,这也勉强算一句吧。--以上引用的句子,和我下边的解读关系密切,现在且按住话头。当然,失败的更多一点,比如,“在宽银幕般的骚乱中”;“向日葵的帽子不翼而飞”;“毒蜘蛛弹拨着它的琴弦”;“谎言般无畏的人们”等等等等。可怕的还不是这种拙劣的比喻或者说味恶的象征,而是长诗中的许多片断和单元,其生搬硬套的造句练习,莫名其妙的氛围营造,相当叫人不快的僵硬情绪等叫人近乎绝望的技术特征以及扭曲的意味,一直延续到海外诗作中,且为数不少。总之看了叫人傻眼半天。

      然而,后期诗作中也有并不少见的叫人相当警醒的诡秘意象和漂亮句子,也有通篇均匀的佳作(文后将挑出它们并做点评),那种美感叫人禁不住啧啧称赞。在此我随手挑出来一些以享读者,比如:“那些远道而来的灵魂/聚在光洁的瓷盘上/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晚景》),这才是北岛;“醉汉如雄蕊在风中摇晃”(《布拉格》),除了武松醉打蒋门神,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醉汉也不乏美态;“大地有着毒蛇/吞吃鸟蛋的寂静”(《过节》),叫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寂静;“那阳光鞣制的虎皮……”(《四月》),博尔赫斯的“老虎的黄金”意象就逊色太多了;“一首歌/是房顶上奔跑的贼”(《午夜歌手》),简单的暗喻,但又奇又险;“月亮不停地在黑色事件上盖章”(《以外》)以及“日与月,森林里的信号灯”(《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成人的童话语调,与童趣迥异但别有光彩之处;“围栏以外的羊群/如田野开绽”(《进程》),北岛在工业国家里依然能发现农业意象之美;“像一个小官僚/我坐在我的命运中/点亮孤独的国家”(同上),我这样的小官僚,不由得为这样的句子唏嘘半天;“若风是乡愁/道路就是其言说”(《远景》),北岛诗中的理趣,总是依托于形象,显然比所谓的哲理诗高明百倍;再来一句,“笔在纸上突围/河的拒绝桥的邀请”(《教师手册》),我突然间觉得令我们极度恐惧的关于写作的困境找到了最形象的写照;“沿不断开方的走廊……”(《狩猎》),如果走廊能开方生成,那我们还有希望走出人世的迷宫吗?……这样的句子相当多,如果说一首诗能提供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句子或意象即不算失败的话,那么也可以认为北岛的海外诗作完全是成功的。而“生搬硬套”、“莫名其妙”、“拙劣味恶”这些贬抑之词,如果不是不严肃的信口开河,起码也有点苛刻吧。

      以《白日梦》开讲海外之作,并不仅仅在于这首作于国内的最后一首诗的艺术特征被海外那些不成功的作品变本加厉地进行了相同旨趣的重复,还在于一些可以用来解读后期诗作的意象也已存在于其中。比如“我的水龙头我的积怨”这一句,意思很浅显: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是水,同时是我的积怨。“水龙头干吼的四合院/升起了无为的秋天”(《午后随笔》),在这个午后,去国怀乡的北岛的积怨似乎难以自控,暴发了一回。在《中秋节》一诗中,北岛积怨的水龙头没有干吼,它再次滴答起来,“水龙头一滴一滴/哀悼着源泉”。在佳节之际,却只能“于帘儿下,听人笑语”的落寞之感真是摧残心肝。--中秋节是典型的中国节日,它的意义不需我多言。水龙头滴水的意象,我们并不陌生,在一些警察题材的电视剧里我们常能看到一个万念俱灰的囚徒和一个滴水的水龙头共居一个镜头的画面,通俗文化也能捕捉到一点点诗的本质。通过这几个“水龙头”,我们约略可以感受到北岛日渐囚徒化的生活态度,它是消极的绝望的,这消极和绝望,显然来自于一个失魂落魄的游子对祖国的痛苦的思念之情。北岛海外诸作,大体就是现代版的《离骚》和《怀沙》,或者还有《哀郢》和《惜往日》。

      北岛自比一只“流亡的刺猬”(《画》),刺猬的刺,大概刺伤的只是他自己。“我对着镜子说中文”(《乡音》),叫人想起祥林嫂“我真傻”的喃喃自语。中文是他唯一的行李,也是他唯一的武器,所谓“母语的太阳”(《毒药》)是也。他只能借助母语的光,“穿透乡愁的洪水”(《剪接》),他只能依靠“母语的防线”(《无题》),对抗那些在他的诗句中越来越扎眼的一系列字眼,比如“失败”、“孤独”、“头发白了”、“疯狂”,直至最后的“投降”(《第五街》:“我向月光投降”)。早期“政治的北岛”,到此已没有了任何的政治热情了。而在诗中,“祖国”这个少见的宏大字眼,已经与政治价值判断彻底无关,它成了纯粹的作者情感的唤醒之词了。“临近祖国这个词/所拥有的绝望”(《不》),诗人的绝望就是靠近这个词而产生的。“我们讲的故事/暴露了内心的弱点/像祖国之子/暴露在开阔地上”(《怀念》),这几句拟物又拟人,但直观上还是觉得“内心的弱点”和“祖国之子”这两个词语意义更大一些。

      流亡者北岛对“祖国”的情感,并不是简单的“思念”,似乎还含有屈原式的“弃妇遗臣的忧怨”。我们且看他的《创造》一诗:

      世世代代的创造令我不安

      例如夜在法律上奔走

      总有一种原因

      一只狗向着雾狂吠

      船在短波中航行

      被我忘记的灯塔

      如同拔掉的牙不再疼痛

      翻飞的书搅乱了风景

      太阳因得救而升起

      那些人孤独得跺着脚排队

      一阵钟声为他们押韵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霞光在玻璃上大笑

      电梯下降,却没有地狱

      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

      穿过昏热的午睡

      来到海滩,潜入水底

      我认为这首诗不存在任何难解之处,我们甚至可以恶毒一点,把那只对着未知、迷茫(雾)无望地狂吠的狗看成北岛自己。“霞光在玻璃上大笑”,这种拟人有点“文革”中农民赛诗会上“老汉就着太阳点烟锅”那种句子的伪豪迈味道。但诗人显然不是为了“豪迈”。霞光的灿烂对于一个被雾、夜、孤独所捆扎结实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刺激性太强的“大笑”。诗中最重要的是诗人的自我定义:“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你看,主动或者说被迫离开祖国的北岛在此痛苦地抱怨国家将他遗弃了!相同的意思还有许多表述,比如,“我是被你否认的身份,从心里关掉的灯”(《无题》);“让岁月弯成了弓/到处是退休者的鞋”(《岁末》);“我被辞退……是的,我微不足道”(《代课》);被祖国否认和辞退,成为无情岁月中的退休者和鞋(所谓“弃如敝屣”),这样的流亡者北岛,我们还能苛求他像早年那样“大声疾呼”吗?还有,“你这不肖之子/用白云擦洗玻璃/擦洗玻璃中的自己”(《工作》),诗人承认他是祖国的不肖之子。而“白云”这个意象的出现叫我感慨万千,我立即想起了早期北岛诗中的句子,“春天是没有国界的/白云是世界的公民”(《真的》)。在年轻的热情的诗人笔下,“白云”所代表的自由之境是令人神往的,而现在,落魄的诗人只能用它来擦洗玻璃了。“祖国”这个词,成为了北岛后期诗作的情感库。

      去国孤臣的忧伤情感当然真诚可信,但诗人的情感不可能很单一,应该还有其它的维度。没有了政治内容,他依然为妹妹珊珊写诗(《安魂曲》)。事实上细读后期诗作,以下几组关键词相当引人警觉:一、对弈、棋盘、残局等;二、琥珀、铀、煤、矿层、罐头等,这些意象也多见于《白日梦》;三、写作。这些关键词并不是一次性出现,带有随意的偶然的意旨被诗人捕获,而是反复无穷念念不忘,它们构成的音响效果如同僧人的经咒,周而复始地揉搓着读者的神经。比如第一组,在《一幅肖像》、《多事之秋》、《为了》、《另一个》、《明镜》、《紫色》、《嗅觉》等等诗中以不同的句式反复宣讲着争胜负的紧张感残酷性和无奈的失败感(“残局”)。北岛诗作的内在张力完全可以拿一局旗鼓相当的棋局来比拟,不过,在这里我们要谈的是他的思想的紧张感。如果说前期北岛的“对弈”热情是残酷的政治的生成物的话,那么,在后期,“小”下去的、摒弃宏大叙述的、消解“风暴”的北岛“对弈”的痛苦内容显然已被置换。我认为坐在他对面苦苦相逼的,已经不是“政治”而是卑微的流亡生活本身了。再看“琥珀”,这是北岛令人叹为观止的意象发掘。在《白日梦》之前的《随想》中就出现过一次,“东方,这块琥珀里”,如同本体一样,喻体指向的是宏大的东方及其政治状态。而在后期的《完整》一诗中,“琥珀里完整的火焰”,则似乎比喻的只是此诗开头的“一些搜寻爱情的小人物/在黄昏留下的伤痕”。被压缩、封存、变成某种莫名的能量的火焰,属于一些小人物。--要理解北岛诗中的“琥珀”这一意象,有必要重温一下小学的一篇语文课,考古学家以饶有趣味的笔触描述了对一个“琥珀”成因的想象:一只正在树上猎食的苍蝇,突然被上面滴落的一滴松脂沾住了身体,它开始挣扎,但松脂继续下落,最终将它和它的挣扎裹得严严实实……

      我们最后谈论“写作”。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流亡的作家,除了抗议、请愿等借以表明其存在的“政治活动”之外,他与之打交道最多的,无疑还是他的本行--写作。北岛的写作与他人不同,他在创造力最旺盛的30多岁起就被规定了方向:诺贝尔奖。他的写作是一种被莫名的文学秩序所期待的写作。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确信,他所有的写作都为这个方向努力。而他的个人行为和情绪也被限定在某种人为的水利渠道之中,缺乏自然中溪流江河所拥有的丰富变化。这在某种程度上毁了他,也毁了他的艺术。因为铁的事实就是,他一切的努力都劳而无获。付出的越多,失望也就越重。在北岛的幡然悔悟中,除了随着与年纪成反比例增长的对政治、对人生的倦怠情绪,恐怕也包含着对写作本身的深深的厌倦之情。另外,“写作”一词出现得日渐增多,也表明能触动诗人的外部事物越来越少。他的关注对象,似乎局限于书桌上一盏台灯所能照耀的范围:作者的脑袋、纸、笔、烟灰缸……应当知道,北岛之所以流亡,在于他试图为自己建立一种西方知识分子的人格结构,比如以行动(抗议请愿等)表达民主和人道主义等,但是作为一个渴望写出纯粹的诗的诗人,他对这些剧烈的外部活动作为诗歌表述对象的有效性又深深地加以怀疑,于是,“我要跟上他的速度/写作!”(《据我所知》)他只能“写作”,结果却是,“失败之书博大精深”(《新年》)!“我注定要坐在岸边/在一张白纸上/期待着老年斑似的词”,前面我们引过前期诗作《白日梦》中的这一句,如果说它还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的话,到了后期诗作里,对词、对诗的期待的热情之火,都成了灰烬之物了。当然,这灰烬之物依然宿命般有疼痛感,“玻璃镇纸读出/文字叙述中的伤口”(《守夜》);“我小心翼翼/每个字下都是深渊”(《据我所知》),诗人所触摸的每一个字,都带有命运的不可捉摸性。“谁苦心练习/演奏自己的一生”(《领域》),对北岛而言,他一生的造句练习在消除掉政治的宏大意义之后,不都成了打水漂的“苦心演奏”了吗?在不少的句子里,关于写作所带来的失败感几乎不加掩饰,“在我写作的阴影里咳血”(《不对称》);“一张纸一种困境”(《无题》);“那是蛀虫工作的/黑暗属性……无人失败的黄昏/鹭鸶在水上书写/一生一天一个句子/结束”(《关键词》),对于从文的人来说,“蛀虫”是一个古老的、充满失落感的比喻。境由心造,就连鹭鸶美丽的长腿在平整的水面上轻轻的一划拉,都被绝望的诗人看成是关于写作的隐喻了。而“写作与战争同时进行”(《练习曲》)、“写作与桌子/有敌意的对角线”(《变形》),更是非常明显地让我们了解到写作和北岛的那种酷烈、伤痛的对抗。“从写作漏斗中/有人被白纸过滤:一张褶皱的脸/险恶的词。”“褶皱的脸”已经将诗人的衰老疲惫之态表露无遗了。

      也许我们可以不纠缠于“写作”这一具体的生活状态,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种酷烈、伤痛、绝望、孤寂、落魄等由所有生活所带来的情绪总和就是海外北岛诗作的绝对内容。现在,我们不可避免要为这些诗作一个总体的评价,即它们有没有价值?我认为是有的。首先,酷烈、伤痛、绝望、孤寂、落魄等情绪是一种普遍的恒久的人类精神状态,它们也是文学的恒定的主题,因此,作为表现此类情感的最纯粹最精致的文学样式,北岛的诗作无疑会重新获得尊重。它会在某种情境之下,被某一类人所想起来,就像中国传统的唐诗宋词一样放进灵魂之胃里反复咀嚼。--这里有一个前提,即写作和阅读《回答》的那一种盛况在人世间永远不可能再来,诗只是个人化的艺术情感载体。……我们回到北岛,回到他的酷烈、伤痛、绝望、禁锢、孤寂、落魄、沧桑、隐秘、失败、物是人非等情绪,看一下他的《出场》,这首诗不晦涩,并且似乎有一种叙述的线条隐藏其中,那就是他的厌世情感,表露得较为直白。我们再将这本诗集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一首诗《第五街》,这首并不出色的诗或许正是作者隐晦地总结自己。我们且录下来:

      白日是发明者花园

      背后的一声叹息

      沉默的大多数

      和钟声一起扭头

      

      我沿第五街

      走向镜中开阔地

      侍者的心

      如拳头般攥紧

      

      又是一天

      喷泉没有疑问

      先知额头的闪电

      变成皱纹

      

      一缕烟指挥

      庞大的街灯乐队

      不眠之夜

      我向月光投降

      不必管那些意象和比喻具体指涉何事何物,请留意这些具体的词汇:背后;叹息;沉默;攥紧;疑问;皱纹;投降。这些落寞的、萧飒的、凄苦的、衰老的词本身,就是这首诗想要表达的情绪和内容。仔细揣摩,我们还会发现这些词以大同小异或完全相同的面目在北岛的海外诗作中大量地出现过,其实它们贯穿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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